三
外公的前半生一直在随着战况不断迁徙。广州沦陷后,他先后辗转到江西玉山、广东南雄工作。在玉山时,他认识了同事的表妹,然后与这个同在异乡的上海姑娘相恋,结婚。
在南雄时,外公创办了一份名叫《民生日报》的报纸。当时很多著名作家如林觉夫(秦牧)、范长江、程沧波等人都为该报撰文,号称“华南文化界生力军”“新闻纸中的手榴弹”。
胡锐颖曾找到一个外公在南雄时的老同事,这位老人保存过一份报纸的合订本。抗战那几年不管多么艰难,他都把它带在身上,四处辗转。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这位老人去了国家税务局,后来在审查中,他把这份合订本上交了。
这是胡锐颖听到的关于这份报纸的最后消息,它从此消失不见了。如今他只能从当年在广东出版的各大刊物里面,看到《民生日报》的一些广告。从档案馆里,看到几张印着“民生日报社长蔡力行”的名片。以此证明,它确实存在过。
搜集的资料越多,与外公相关的人和事也越多。这条寻踪之路的起点,就是从一位老人开始的。这位老人与外公是同乡、同学,两人一起离家,一起办报。他们无数次在战火中逃向了不同的方向,但总能在一些历史的节点重新相遇。
这位老人给了胡锐颖很多老报人的地址,胡锐颖就一封一封地写信。有些信收到了回音,大部分信石沉大海。他根据回信提供的线索,再去图书馆找资料,资料再牵出一大批人和事,外公的一生就这样慢慢地“由点连成线,由线织成了面”。
他曾在福州一位老人家的客厅里睡了一个多月。
“那时正是冬天,晚上只有四五度,老人家客厅又是木沙发,我每天就盖张毯子睡在上面,整个人冻得说不好话。”那段时间,胡锐颖晚上跟老人聊天,第二天白天就去图书馆查资料。
也正是在外公老朋友的讲述中,他听到外公因为“左倾”,被国民党开除党籍的消息。为了确认这条信息,他找到当年的《中央党务日报》。早年的图书馆资料还没有电子版,需要自己一点点查找。
他整整花了一个月时间,逐行逐字把几十斤重的旧报纸翻完。终于在一期报纸中找到了外公的名字,后面附了几个字:“创办左倾刊物,发表荒谬言论。”
当时杭州已经沦陷,金华成为浙江的文化中心。经友人介绍,蔡力行进入《东南日报》金华总社工作。不到两月,浙赣战役爆发,金华失守,报社分两路撤到了丽水、江山。外公随即被派往丽水,在丽水分社做了总主笔。
对《东南日报》来说,那是一段不断迁徙的历史。日军进犯的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往往报社刚刚安顿好,就又要收拾行装,匆忙上路。
外公在分社创刊一周年的一篇纪念文章里回忆,当年日本人都快到丽水时,报社还没来得及反应,最后大家都仓皇逃跑。外公动用自己的关系先借来一辆疏散转车,一大帮人坐车跑到一个渡口,却发现后面有追兵,前面却没有船。
“军事紧张的时候,要渡一道河谈何容易,南京广州汉口失陷的时候,有很多人为了抢渡溺毙在河里。所以虽然有车可搭,也只好望洋兴叹。幸喜又遇现任云和县县长潘一尘兄,他答应我们乘其渡船过河。”外公在文章里写道。
这个细节在胡锐颖采访一个《东南日报》老报人的时候被证实。这位老人不断感叹蔡力行的人脉关系,“救了我们的命”。
当时报社大部分的人员和物资器械都集中在江山分社,日军逼近时,他们却没有交通工具撤退。万分紧急中,外公接到了社长的电话,请他帮忙。
这一次,外公找到一位老朋友,借来40辆卡车,帮助报社南迁福建。
就这样,外公通过自己左右两派的人脉关系,成功帮助报社同仁和物资脱离险境。
在报社南迁过程中,为了躲避日军轰炸,车队选择经仙霞古道入闽。从江山转移到福建蒲城,再坐船到建阳,最后乘车到南平,前后历经两个多月。一路上日军飞机轰炸,700多人里有70多人死在路上。所幸报社物资损失较轻,只有少数印刷机、白报纸遭毁。
这段迁徙史被这群报人写进了《<东南日报>南迁流亡史》。有人记录了它的惨痛:“敌机来时,除了把污泥当棉被卧下去以外,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大家眼睁睁望着机枪子弹啄啄地落在稻田里,溅起一朵朵水花。”
也有人能从中寻找到乐趣。他们诗意地写道:“尽管白天敌机在头上,夜间蚊蚋如雷,大家在旅途中,仍能眠食相安,甘苦与共。沿路一峰一树,都做了我们游伴中的宾客,每一个陌生的驿站,也都成了我们行程中的临时别墅。”
1949年,报社的物资又经历一次征程。只是,这一次它们没有了之前的好运气,太平轮上这批物资伴随着他们承载的历史,一起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