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与侯孝贤:不计代价的配乐实验
制作《风柜来的人》时,有一件颇有趣的插曲。1983年,电影在台湾上映时,配乐用的是李宗盛。然而,在票房惨淡、无奈下片后,深谙古典音乐的杨德昌又帮电影重配了维瓦尔第的《四季》,效果颇佳。朱天文解释,这实际是两个惺惺相惜的导演玩的一场“不计代价”的配乐实验。
朱天文回忆,侯孝贤和杨德昌当时都在中影做后期配音,侯做《风柜来的人》,杨做《海滩的一天》。侯孝贤看到《海滩的一天》,由衷感慨其精致。他对杨德昌说,如果拍《风柜》前他先看到《海滩的一天》,可能会拍得更好。也正因这份惺惺相惜,在《风柜来的人》七天下档后,杨德昌觉得非常可惜,大胆提出要帮他重新配乐。侯孝贤也觉得很有意思。可是电影已经赔本了,也下片了,为什么还要再做一个新的版本呢?同是制作的陈坤厚无法理解。为了这场配乐实验,侯孝贤不计代价,在已经亏损的情况下又花了二十万,把几条轨道重新混声。朱天文说,其实这是非常疯狂的。
谈到侯孝贤与杨德昌的惺惺相惜,朱天文说:“良性竞争是很幸福的,像侯孝贤和杨德昌。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能与之竞争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他们身上都有对方所没有的东西,所以‘异性相吸’。他们之间最好的欣赏,就像蔡琴讲的,简直像在谈恋爱。”
侯式本土风情:并非迎合西方想象
侯孝贤的电影通常取材于本土经验。朱天文透露,《风柜来的人》中,许多场景皆拼凑自侯孝贤第一手的私人印象。有次侯孝贤去澎湖探王菊金的班,闲逛到风柜,在杂货店看到一群年轻人撞球,就坐在那里看,看了将近一个钟头。离开后,念念不忘。他曾说:“我忘不了那群青年,看样子他们都已没在念书,感觉他们是这么不安定,而随时会出事。在他们身上你看见青春生命不可预测的哀伤和悲壮,那个荒凉寂寞的下午。”这成为他拍《风柜来的人》的契机,这个画面变成了电影的第一幕。
《风柜来的人》(1983)剧照。
对电影另一个取景地高雄,他也很熟悉。朱天文介绍,那一年侯孝贤要考大学,专门跑到旗津朋友家念书。而电影中纽承泽的角色,几乎是侯导自身的写照。朱天文说,“《风柜来的人》里,很大一部分都是侯导自己在城隍庙前‘耍流氓’的故事。”妈妈持菜刀砍中儿子大腿、父亲葬礼后儿子席间摔饭碗,电影里的这些情节,都是侯孝贤自己的经验。主角能干的姐姐、沉默的哥哥,确实也像《童年往事》中侯孝贤对家庭成员的描述。
电影中,阿清三人在高雄的街头想看“大银幕、彩色的、欧洲片”,被骗上一栋尚未完工的空旷大楼。对着一整面落地窗,他们喊:靠,还真是大银幕,还彩色的!
“这个情节也是真实发生的。”朱天文笑,“我妹妹朱天心当时有个‘四人帮’,在她的《击壤歌》里有写,成员是她、唐诺、丁亚明,跟已经去世的林端。被骗就是这三个男生经历的事情,后来被侯导拍进了电影。”
谈起侯孝贤电影中的“东方情调”,朱天文坦言,在某些不怀好意的西方注视下,“东方情调”几乎成为了“脏名词”。“不能在电影中有意附和、满足西方人对东方的想象,贫穷啊,诸如此类的。这是很糟糕的事情。”朱天文说,“侯孝贤一再强调,他的电影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在缺乏好莱坞完善工业体制的现实限制里,他需要杀出一条血路,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说故事的方法。这种说故事的方法,可能和西方既有的电影文法不同,但绝对不是为了迎合西方人的想象。”闻天祥也补充,陌生化确实会带来奇观的快感,但难以持久。侯导电影常受知名国际大导青睐,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喜欢《戏梦人生》,科波拉喜欢《南国再见,南国》,马丁 斯科塞斯喜欢《海上花》。这显然已经逾越了文化的表面鸿沟,而是在深层找到了共鸣与启发。
编剧的慨叹:“天上的人不需要地心引力”
朱天文和侯孝贤的合作常常剧本先行。《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都是先有故事、先有剧本,再写成小说,在当时报纸副刊上连载。朱天文说,当时侯孝贤拍片已经非常公式化,拍《小毕的故事》时,已经熟练到在剧本上提前写好,第一场一分钟、第二场一分半等。这时,侯孝贤就希望请没有写剧本经验的朱天文等人来为他写,“像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来”。但朱天文笑称,侯导用剧本也是“大概大概”。《小毕的故事》最后只用了朱天文、丁亚民一两句对白,其他都是侯导每天的即兴发挥,剧本很多时候只是工作人员找景的蓝图。
这些年,朱天文和侯孝贤合作了十七八部电影,侯导的个人风格一如既往地鲜明。当被问到剧本中的得意之笔被放弃是否会扼腕,朱天文直言:“绝不会。只是好比拍《刺客聂隐娘》,(我写剧本)那个功夫下得……新唐书、旧唐书,弄了一堆,建起一座冰山,最后在电影里只露了一点点,极简成这个样子。中间应该有因果的地方全部剪掉,心理变化都没有。观众看了可能就会想,这个编剧是傻瓜吧?作为编剧,看这个电影,我就想,啊,没关系。你已经到天上去了。我们地上可能还有地心引力,从这边到那边总需要心理变化,总要有因果关系。天上的人不需要。你想,侯导是编剧出身,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因果关系呢?但是他就要跟着自己的想法走。”
“电影不是文字,是影像,最后终归是导演的。”朱天文说,“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文字战场,所以非常自在、非常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