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真的后悔”

刚醒过来时,吴梦不相信自己还活着,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直到看见护士从她体内抽出一管鲜红的血液。

大多数时候,她的神智很混乱,总觉得有人要害她。梦见被单位开除、被丈夫背叛,好几个人拿着刀子站在她旁边,想杀她。清醒时,她给身边的人写纸条,写得最多的两个字是“谢谢”。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人?还是鬼?”吴梦问每一个来探望她的人。因为气管插管刚取下不久,她的声音很沙哑,说话时速度很慢,不时咳嗽几声。

两场手术后,吴梦瘦到了79斤。两颊凹陷,颧骨突出,粉红色的睡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嶙峋的手腕和脚踝。“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好地方”。吴梦的上半身,蜿蜒着三道疤痕,右大腿和脖子因为插了管子,留下了两个黑漆漆的洞。“后悔,真的后悔”,她反复说。

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吴梦花了100多万,丢了半条命。术后还有可能面临排异、感染、支气管并发症等风险,条条致命。

前几天,吴梦的身体指征还算平稳,便定了8月15日出院,她每天都盼着回家。但在8月13日晚,医生给吴梦做CT时,发现她突发气管狭窄。在支气管和新肺的吻合处长出了肉芽,堵住了。

处理的唯一办法是做气管扩张。拿一根直径6毫米的气管镜粘着球囊,从鼻子伸进去,到第三根肋骨中间,再给球囊打水,把气管撑开。

做气管扩张时,王柯丁就站在门外,紧张得不得了。在走廊间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时时朝里张望着。前一天晚上,旁边病房的一个小伙子刚刚大出血去世,他也做完肺移植没多久,从重症转到普通病房时甚至能自己走过去。小伙子的父母在门外哭得撕心裂肺,王柯丁的心也被哭声揪住了。

“后悔了”,王柯丁说,他觉得自己和吴梦之前都太过乐观。“早知道会这样,我当时一定不会答应她生。”

“他们以为能创造奇迹,明知这个地方跳下去会死,还要跳下去”,回想起这些天救治吴梦的经历,吴波无奈地摇了摇头。陈静瑜也认为,吴梦的“奇迹”是个例,不能复制。“就算这项手术是个突破,也是一个无奈的、纠结的突破”。

更让陈静瑜生气的是,吴梦剖宫产后,竟然发了一个视频在网上,鼓励其他肺动脉高压病人像她一样结婚、怀孕、生孩子。陈静瑜急切地希望打消其他患者怀孕、生子的念头,他联系了媒体,还自己写了一篇题为《沉重揪心的世界首例产妇肺移植》的文章,叙述吴梦的经历,着重强调了肺动脉高压病人怀孕的风险。在文章的末尾,他写着:“这类世界第一的手术我希望到此为止仅此一例,今后永远不再有。”

马锦琪作为产科医生,见过不少“执著”的病人。她把这种“死也要生孩子”的愿望比作“精神上的肿瘤”。“我们也没办法,他们就是绕不开这个坎。”但她也能理解病人的想法,每个人都有生育的权利,作为医生,不能一刀切地去阻止他们,“最重要的还是疏导”。

她曾经遇到过一个肺动脉高压的孕妇,马锦琪催她“赶紧去弄掉”。没想到,孕妇隐姓埋名跑到别的医院去检查了,生产时又回来找到马锦琪,“往那一躺,弄得我措手不及。”从那以后,再遇到这样的病人,马锦琪不再把她们往门外一推就了事。“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还能想想办法。”

15日晚,王柯丁一个人回到家中,这本是吴梦计划回家的日子。因为还要继续做气管扩张,吴梦起码还要再在医院呆一周。

孩子已经出生两个月,名字最后一个字是“铭”,父母希望他能铭记这一切。小铭从2斤3两长到了4斤8两。在医院时,他只能喝28ml奶粉,喝多了,脸会发紫,喘不上气。回到家后,每天能喝40ml。

王柯丁坐在沙发上,接过姐姐递来的奶瓶,左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右手轻轻挤压奶瓶,喂奶的姿势看上去并不熟练。沙发的右下角,是吴梦曾经用过的吸氧机。白天在医院时,王柯丁跟吴梦商量,既然已经用不上了,要不要把四台吸氧机捐出去。

“留着”,吴梦果断拒绝了,“万一我和宝宝以后用得上呢?”

(新京报记者 周小琪 图片/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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