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就是最好的”

在3000余平方米的博物馆里,有关灾难的痕迹无处不在。吴宏远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一开始博物馆只是想尽可能多地保存文物、留下记录。可后来到了灾区,他们发现,博物馆想带回来的东西太多了,绝不只是断壁残垣里的遗物。横幅标语、志愿者穿过的衣服、医院的白板、军人的请战书,他们都想保存起来。

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也是一面镜子,它们的存在反映了地震的另一面——比如,绝境中生出的希望的力量,比如,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团结的力量。

刘小敏总能听到一些游客讲起自己劫后余生的经历。有人看着一些参与过抗震救灾的军人的物品,就会忍不住摸心口,“要是没有这些人,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听的次数多了,刘小敏忍不住去捕捉更多的细节,地震时灾区通信交通中断,一群老百姓在绝望中迎来一次又一次余震,而足以支撑他们不垮掉的,可能也就是从天而降的军人了。“就跟渴了很久的人终于盼来了水源。”刘小敏说。

那些劫后余生故事的后续往往伴着眼泪。博物馆展出了好几双手套,其中一双的主人是济南军区某部队的战士,那双手套已经磨破了,上面混合着黑色、红色、褐色的痕迹,旁边的介绍只有寥寥一句话,“这双手套曾经参与清理过废墟100多方、抢运粮食5000公斤、搭建板房245间”。

一双来自四川本地部队的手套也被安放在博物馆里。那双手套的故事复杂些,年轻的战士寇小凯为了营救一个5岁的小男孩,先用铁铲将水泥块掏出后,再徒手刨,手套很快磨破了,他取下来继续刨。

他赤手刨了4个小时20分,指甲盖最后被掀起,血和水泥灰结成血痂,一部分结在了手套之上,把棉麻的手套染成了黑红灰相间的颜色。

刘小敏很清楚这一切的原因。一位叫吴利的战士在纸上曾写下:“我看到有一名战士抱出一个孩子来,当时还有呼吸,但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这美丽的人生,这么小的孩子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我最想做的就是能多救一个人。”

博物馆的角落藏着太多这样的文物,它们不显眼,看起来也脏兮兮的,但刘小敏知道,这些东西能让博物馆承载更厚重的意义。

有博物馆学者认为,地震博物馆在中国当下,更有着不平凡的意义。这类真实记录“当下遗产”的博物馆,是一面不折不扣的镜子。

刘小敏能准确找到藏在一个拐角的勇士壮行酒碗碎片。那时,部队30余名军人共饮壮行酒,准备奔赴因山体坍塌造成的“孤岛”营救。他们喝过壮行酒,酒碗碎了一地,建川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把这上百块碎片一块块地捡了回来。

碎片的隔壁住着另一个故事,这场营救的敢死队队长给妻子留下了一封手写遗书,“老婆:明天我要带队到小龙潭接受搜救任务,如果我牺牲了,不要难过,将来等我们的孩子长大,告诉他(她),他(她)的父亲是一名军人!照顾好父亲,保重!”队长的妻子那时已经怀孕了,但这个父亲来不及守着孩子出生。

“这些当兵的娃娃好多也才十七八岁,他们也没经历过这些事情,但这是他们的职责。”张体军看着碎片叹气,“在父母眼中,他们也是小孩子,却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经历这些。”

博物馆里保留下了当年部队使用的冲锋舟、请战书、防止迷路系在树上的红布条、打给酒店借桌子的借据,以及政府手写的加急文件、企业的捐赠支票单和物资,甚至老知青订制购买的蚊帐。

一开始,工作人员撕抗震救灾标语时,还被军人抓过。樊建川曾对人回忆说,后来解释了目的,对方同意让他们把用过的标语尽数撕走。

博物馆还保留了从灾区带来的纸条,被营救的老百姓拜托军人寻找自己的亲人,他们留下了自己的电话,无一例外地,会在纸条最后加上一句,“茂县家人都很安全”“你的弟弟xxx一家平安”“一切都好”。

四川省中医院骨科病房地震时立起的签名白板也被拉了回来,有人在上面写“今日我们共同祈祷”“感谢志愿者为伤员做的一切”“四川湖南是一家”。

“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这八个大字写在了白板的最上方。

张体军说,他最难忘的是一张比“V”的照片,照片的主人公是地震中被埋150小时后成功获救的虞锦华。双腿高位截肢后,她冲着镜头露出了笑脸,还用右手比了个“V”,一旁的医护人员也笑了,用戴着手套的手同样比了个“V”。

“如果是我自己经历了这些,我可能接受不了。可是看看这些照片,你又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张体军笑了笑,“人,活着就是最好的。”

这本“日记”写了10年依旧未完待续

博物馆正式开馆那天,是2008年6月12日,离地震发生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整个展览都仓促极了,布展是临时设计的,甚至还没来得及给文物写解说词,可张体军还是惊呆了,他们没有做任何宣传,汹涌而来的人潮却把他几乎逼到了墙根处。

不一会儿,啜泣声就冒出来了。隔得远远的,彷佛被传染似的,张体军和身边素不相识的游客都小声哭了起来。

哭声中,突然有人笑了起来,用方言戏谑道,“你们咋回事,咋个博物馆到处都是酒香哦?”

入口处摆着一座酒厂送来的瓦砾碎片,工作人员那几天太忙了,忙到没有留意碎片上都沾满了酒香。地震时酒瓶碎了,酒洒了一地,而气味还一直萦绕其中。

展览结束后,工作人员开始为文物一一撰写解说词,灾区民众也找上了门,有人看了他们的展决定把逝去亲人的遗物捐来,就这样写写新词又添文物,过了好些日子。

张体军记不清楚后续文物的捐赠持续了几年。后来,很多民众送来了许多遇难者的照片,他们在出口不远处给几百名遇难者做了面部的浮雕。

关于博物馆文物的故事还在继续。有媒体披露,开展前两小时,获悉办展消息的机构和人员还在送来自己的物品:武警部队抗震救灾的旗帜,“5·12”地震致残人士后援基金的广告牌,志愿者穿过的T恤……

北川原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的日记及其遗物,在地震一年之后也被放进了博物馆。每一位讲解员都会在这里停留,然后讲述冯翔的故事。

“它或许会让人从另一角度去思考震后的心理重建,让我们更多关注对于人性的研究和剖析。”樊建川解释了这本“震撼日记”还要继续收集文物的原因。

“范跑跑”的教学用具和他的眼镜也被馆里收录,“之所以展示范美忠老师,是因为我们尊重范老师的言论自由……针对范老师的言行,社会公众褒贬不一,而这也证实社会多元化的发展。”樊建川说。

肖波说,当下,人们对文物的认知在深化,过去,普遍都认为100年历史以上的才能叫做文物。但如今,革命年代的物件、改革开放时期的,乃至地震时的实物都成了文物的一部分,它们和历史博物馆之间谈不上取代与不取代,“这些博物馆都是对历史进程的一次记录”。

他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类似的博物馆,不仅记录历史,还能契合当代人的感情需求,源源不断地吸引观众前来参观。

“面对不懂的游客时,有一种感觉想把我们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别人,而面对灾区的人,我更想去了解,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刘小敏清楚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动力,“介乎于这种心理状态,坚持下来还是不难的。”

她很清楚,就像博物馆的主题“震撼日记”一样,写了10年,这本“日记”依旧未完待续。

<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