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校车

  12号车厢里的“乘客”并非都是活物。2017年12月14日,和猪羊等活物放置在一起的还有几百斤捆扎整齐的木材。

  阿说尔格位于西昌月华乡的新房即将动工,这些来自深山里的木材将被用作建造新房的围墙。7年前,他听说老家的教学质量太差,有人已经花高价将孩子送到教育资源相对较好的月华念书。他和家族里其他8个兄弟合计,9户人凑了40多万,在月华置地9亩6尺,用以建房搬家。但因资金紧缺,迟迟无法动工。

  这几年,他们在全国各个建筑工地打工,200元一天的工资省吃俭用。12月14日这天,他们开始借助慢车一趟趟运送木材。房屋建好后,将有20多个孩子可以走出深山到月华念书。

  阿说尔格想,他们的努力并不是为了让孩子考得多好,而是让他学会分辨是非的能力,活得比他们这辈人轻松就好。

  阿西阿呷觉得,这是彝族乘客教育观念改变的一个缩影。95%以上的家庭都把自己孩子送出去读书,不管男女,“教育才能阻断贫困代系传递”。



  在父亲工作小站出生的阿西阿呷,入学时班上只有5个女生,到二年级只剩下2个,她是其中之一。那个年代能够工作自食其力的女生少之又少。

  现在,她能清楚地感知女孩自身想法的改变。她经常在车厢里听到女学生窃窃私语,你看那个列车长是女生,她会说彝族话,她是彝族人。有阿西家族的女孩子告诉阿西阿呷,长大后也要当列车员。这让阿西阿呷非常欣慰,她告诉这群孩子,好好读书有条件走出凉山,通过慢车去大城市念书的大学生特别多。

  今年15岁的吉克陈衣每周五都要花4块钱坐慢车回家,喜欢跳舞的她想去上海戏剧学院读大学。她所在的月华中学将近2000名学生,有700人要坐火车上学。为让学生们赶上火车回家,月华中学将每周五的放学时间提前至下午1点半。

  在从西昌前往沙马拉达途中,阿西阿呷经常能见到依火红敏,她是西昌二中的高一学生。因为父亲依火哈古重视四个儿女的教育,他们举家从高山搬到方便出行的沙马拉达车站旁边,依火哈古自己在铁路沿线做保安,保障铁路安全,月收入1300元。

  依火红敏的母亲没有工作,她在喜德县租房,带三个更小的孩子读书,红敏每周六搭乘小慢车回家,在喜德车站和母亲相会,一家人一道回到位于沙马拉达的家。

  在依火红敏的印象里,当过乡村教师的爷爷从没有在她和弟弟妹妹前说过彝语,都说普通话,虽然听着很别扭,但爷爷在有意识地培养他们说好汉语。即将到来的高一下学期需要分科,依火红敏选择读文科,将来想去师范类院校,达成自己当老师的梦想。

  她觉得老师特别伟大。

  生产、嫁娶、奔丧


  在慢车,能看见人世百态。

  阿西阿呷曾遇到过一对临产的年轻夫妻,他们躲在列车的厕所里准备生下自己的第一胎。阿西阿呷准备了一个用床单和方便面纸盒搭就的简易产棚,但因缺少助产经验,她硬生生地看着孕妇躺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列车沿线停靠的都是没有生产医疗条件的小站,而最大的站在乐山。

  会阴口已经撑开小口,孩子黑色的毛发清晰可见。阿西阿呷凭着本能印象,不停用彝语告诉孕妇,抓牢车厢下方的木头板子,使劲用力。“不要让孩子卡住,那会窒息”,一个大颠簸,孩子生出来了。奔涌而出的大量羊水和血染湿了阿西阿呷的裤腿。她颤巍巍地拿剪刀无从下手,最后,新妈妈自己剪掉了脐带。

  这是阿西阿呷的第一次接生。后来,车上生孩子的场景又重现了几十次,仅2016年在5634次列车上,就有16个新生儿出生。

  她打心眼里佩服彝族妇女。有一个不到20岁的女生生下5斤多重的男孩,下嘴唇都咬破流血了,牙印子在肉里都没哼过一声。几乎所有的孕妇都是如此。在彝族的传统观念里,哼哼唧唧是非常难为情的事情。

  她有时候也很心疼她们。一次,刚生下孩子的新妈妈大出血,肉眼可见大片的鲜血从加厚的绒裤里渗出,这是这位妈妈的第三胎。阿西阿呷劝她别再生产了。可是因为夫家长辈走得早,人丁不兴旺,她还是想再多拼几个。阿西阿呷叹气,这是把自己生命看得太轻了。

  红白喜事也很常见。

  阿西阿呷经常遇到盖盖头的新娘子被背进车厢,送亲的娘家人多达五六十人,热闹喜气一下充满整个车厢。碰上好日子时,一趟车能遇到三四个,这些新娘有的嫁到冕宁、月华,远途的会到西昌。

  奔丧的人很多。从衣着打扮上可以一眼分辨,如若死去的是老者,他们会穿得比较素净,多为蓝色和黑色。

  有时,喜、丧会在列车上某个时刻交汇。12月14日的5633次列车上,6号车厢坐着参加婚宴的乘客,面上喜气洋洋。而相隔一个车厢的8号车,是一群前往喜德县奔丧的亲友。



  “攀枝花的太阳,马道的风,普雄下雨如过冬,燕岗打雷像炮轰”,600多公里的车程中,地形、温度、气候均不一致,一趟车经历了一年四季。每次出车,阿西阿呷要背上20多斤的双肩包,里面是棉袄、大衣、脸盆和洗漱用品。从燕岗开往西昌方向,她开始不停脱衣服,返程时,这些衣服又重新被套回来。

  阿西阿呷经历过小慢车的柴油内燃机时代。她记得,火车上坡时呜呜地冒着黑烟,如果打开窗户将头伸出窗外,没等一个隧道过完,整张脸全是黑乎乎的。

  大凉山人逐渐脱贫致富,穿着朴素的女人们开始穿金戴银,重男轻女的观念发生扭转,醉酒发生口角的情形近年几近消失,嫁娶、奔丧、新生儿,在小慢车上,这些改变在悄然发生。阿西阿呷觉得自己就像个见证者。

  如不出意外,阿西阿呷将在慢车上退休。

  孤独小站

  调任到慢车工作之前,阿西阿呷在小站工作。每天,她最期待的是早晚迎送慢车,除了经停的货车,她看到的除了大山还是大山。

  周而复始和孤寂是所有小站职工必须要面对的挑战。

  12月14日晚的红峰车站只有三个职工:副站长吕胜,职工吕奉清和木嘎日铁。整个红峰站包括站长和副站长在内共6名职工,每四天由两个职工进行轮流单岗位作业。

  两个人24小时3班倒,平均一个人要接二三十趟经停货车,不仅要监控室内,还得监控室外,5分钟左右就得出去接送车。冬天,一个铁火盆是仅有的取暖工具。



  因地理环境,这里气候多变,早上晴空万里,下午可能冰雹,晚上寒风阵阵,早晚温差20度。吕奉清还穿着稍显单薄的制服,他尽量控制自己在最冷的时候穿上大衣。对吕奉清而言,信号时常断,联系不到外界,手机的功能只是闹钟,他有时熬不住了,一晚能抽6包烟。

  1989年出生的姜方奇刚刚体会这种孤独4个月。2017年9月25日,他被调往沙马拉达车站,成为这个五等小站最年轻的一名职工。

  他曾见过一起入行的年轻人,下火车后看到小站太偏僻,背着包转头就走。他也因此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分手。

  沙马拉达站职工10人,仅承接接发列车的单一业务,年龄最大的耿玉坤已经在此坚守30年。

  姜方奇的活动范围仅限在位于悬崖边的车站附近,最远也就是坐慢车到山下的喜德站转了一圈。他打趣道,小站的好处是工资花不出去。有时耐不住孤寂,他只好对着同事絮叨,有的老师傅不太爱说话,他还是逮着机会就说,能得到一个“嗯、哦”的回应也很好。

  “大点的地图上都找不到这里。”姜方奇在中国地图上没有找到沙马拉达。在成昆铁路线上,沙马拉达车站是最艰苦的小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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