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科学进军喊口号是无济于事的

20年来,这门课更新的速度很快。讲地理信息系统时,龚健雅以前常讲“单机的、局域网的系统”。而现在,课件上的内容早变成了“广域网的、手机的系统”。

与课程的发展同步,中国科技界也在大跨步向前。李德仁记得,刚回国时,45岁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怎么把文革丢掉的时间补回来?”当时在武测,除了上课,每个学者都在“玩儿了命地做科研”,半夜翻墙上机是常事。

如今,科学界早已翻过新篇,到处都在谈论“创新”,谈论“国际一流”。但到了新时代,宁津生却不鼓励学生“动辄提创新”。“搞两三年就让你们创新,创国际一流,不现实。还是要踏实一点。”他常对学生说,“从0到1的创新很难,你们作为学生,可以多尝试从1到1.5的创新。”

刘经南的教学风格不同。这位“喜欢挑战”的科学家,思维发散开阔,他常在课上坦言自己的“诺奖情结”。第一次见面,一位博士生就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导师坐在桌子对面,语气很平常,但决心毋庸置疑:“你们要做,就做到国内第一、世界第一。”

李德仁则认为,创新源自学科交叉。这一看法,与他的导师一脉相承。王之卓曾打趣地提出“科技边际效应观点”:“不同学科交叉所产生的效应,正如大陆与海洋的交接边缘,一定是生产力最为活跃的地区一样。”

不过,不管如何创新,几位院士都认为,做科研必须坐得住“冷板凳”。早在武测院刊创刊号上,王之卓就直言:“向科学进军喊口号是无济于事的,这是一个较长期而艰苦的工作。”

宁津生一辈子专注于研究地球重力场。为了做一个课题,他和合作者一道一道解开了130321个公式。学生李建成花了26多年时间,将大地水准面的精度提高到厘米级。46岁时,他当选为中国工程院最年轻的院士。

从中学时代起,刘经南就在琢磨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得诺贝尔奖?”大学时他想到,如果能计算出宇宙膨胀的加速度,离那块金灿灿的奖牌肯定不远了。当了博导后,一个“性格有些坚毅”、来自农村的陕西男生接受了这个挑战。刘经南激励他,“得诺贝尔奖不是这么容易的,你可能搞不出来,但你可以让你的学生继续搞,徒子徒孙都可以做下去!”

好几年时间里,这个学生一直在埋头编软件,一页一页地啃英语论文。交流科研进展时,刘经南发现,他抱着一个小本子,上面是一句句的汉语翻译。

没过几年,3位美国教授宣布,测出宇宙以正加速度膨胀,这个力来自暗能量。2011年,这一发现获了诺奖。

在给新生的课堂上,刘经南讲到了这个故事,多位学生对此印象深刻。虽然与诺奖无缘,但这个“傻得可爱”的陕西男生,后来将同样的理论方法,用到了嫦娥号的数据处理上。

在这门课上,刘经南好几次预测与测绘相关的诺奖。3年前,他正在坐在汽车里,一个学生兴奋地打来电话,“你讲的生物导航系统真的得奖了!”

20年来,几位院士努力在学生心中撒下一种渴望,那就是对科学高峰的向往。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断提醒着,这种渴望不能被扭曲、被异化。这一教诲同样来自老前辈们。

王之卓极力反对过分溢美之词。但凡有人在文章中提到“王之卓公式”,他阅稿时总要划去,附上纸条,“请再不要提王之卓公式”。

龚健雅曾将自己的一个数据结构命名为“perfect data structure(完美数据结构)”。王之卓看过论文后严肃批评道,“你不能自封为 完美的。”龚健雅解释,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完整的”。老先生皱了皱眉说,还是不行。

指导博士生李彬时,宁津生也有着相同的态度。一次,这位学生打算用“前沿、首次”几个词介绍自己的最新算法,宁津生果断否定。他送了一幅毛笔字给李彬,上面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严谨求实。

要是因为退休,断了这门课很可惜

没成为宁津生的学生之前,李彬觉得宁津生就像“遥远的一颗星”。在一个高端学术交流会上,李彬远远望见这位院士、前校长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

成了他的博士生后,两人经常隔着一张小桌子,从科研聊到细碎的日常生活。每次离开老师家的小客厅,李彬包里总会被师母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有豇豆、花生米、辣椒酱等各色“宝贝”。这位博士结婚时,宁津生穿着衬衫西裤出现了,做了他的主婚人。

还没等他毕业,老师突然“老了”。他的腰折了下去,走路久了便心慌腿软。来参加李彬的论文答辩时,老人在秘书的搀扶下走来。在场的评委都劝宁津生回去等消息,但他坚持听完3个多小时的答辩。

给本科生讲课时,宁津生也很难再站着上课。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院士不得不“服老”,上课时坐在一把灰黄的旧椅子上。

但他们仍在为这门课忙碌着。教材的第4版正在修订之中;同样的概论课移植到了同济大学;最近,给研究生开一门类似的概论课,又被列入计划之中。

不久前,中国工程院领导来到武汉大学,征求院士们对70岁退休制度的意见。宁津生在会上平静地说,他对退休没有意见,只有一件事,还望商榷。

这位老科学家顿了顿说,他想继续给大学新生上课。“我们6个院士有5个过了70岁,要是因为退休,断了这门课很可惜。”

正如当年老教授用精彩的讲课留住了他们,这几位院士也留住了许多年轻的学生。宁津生记得,开了这门课后,转专业的学生少了很多。到了第三年,头一遭有外专业的转进来。

在和时间的角力中,几位院士最关心的是人才的接力。

在李德仁眼中,导师王之卓是个真正的“教育家”。这位院士培养出了3位院士,除了讲授《测绘学概论》的李德仁和张祖勋,还有被媒体称为“高铁院士”的刘先林。

刘先林是李德仁的同班同学。最近他突然在网上“火了”,一张照片广为流传:一个光脚穿着旧皮鞋的干瘦老头,埋头在高铁二等座上修改演讲稿。在测绘界同仁眼中,刘先林“不修边幅、不善言辞”,但他是个“奇才”,一个人鼓捣出了5种航测仪器,两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李德仁很钦佩这位同门兄弟,但他还是向刘先林提议,要培养年轻人。“老刘,你这个老牛能活多少年?你刘先林死了以后,刘先林的东西没有了,你不是成功的。”

刘先林有些触动,点了点头。

同几位老先生一样,6位院士都将学生视为自己的最大成就。宁津生和李德仁门下,各出了一位院士。如今,他们也踏上了接力之路,踏上了这门课的讲台。

     1   2   3   4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