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教师要到一线搞教学工作

协调这门课并不容易。几位院士和教授,分属不同学院,且常有外单位院士加入,实际授课院士往往不止6位。听课学生多达上千名,需要分成好几拨儿。

龚健雅院士记得,武测与武大合校后,这门课受到很大冲击。武大有些领导不理解,“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做这个事?”但宁津生很坚持,他一定要把这门课继续开下去。

“我们这6个院士,之所以对教学这么热爱,都是受到自己的老师的影响。”宁津生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给新生上课,他有时会特意留出一页PPT,放上夏坚白、王之卓、叶雪安等老先生的黑白照片。

很多新生对这些名字并不熟悉。尽管他们创立了武测,后辈的研究成果飞上了太空,登上了珠峰到达了南极,但与他们的故事,却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1955年年初,身为同济大学副校长的夏坚白,呼吁创建中国第一所民用测绘高等学校。

一年多后,武汉测量制图学院成立,同济大学等5所高校测绘师生随迁至武昌。刚从同济大学测量系本科毕业的宁津生,被分配至这所学校担任助教。24岁的他跨入校门时“有些失落”,他原本憧憬着去生产一线,“做一些实际的工作”。

这座新成立的大学,位于珞珈山南麓。原先是一片荒凉的坟茔,经过400多天的昼夜奋战,低低矮矮的山丘上终于冒出了几栋红砖小楼。

在这片简陋的校园里,宁津生彻底改变了人生志向。那些因测绘教育集聚于此的教授们,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半个多世纪后,回忆起那些教授,老人眼中放出亮光。

这所新学校拥有5位一级教授,数量在整个湖北省首屈一指。其中多位曾任著名大学校长:夏坚白曾在解放前出任同济大学校长,王之卓曾任上海交通大学校长,金通尹曾任北洋大学代理校长,陈永龄曾任华南工学院副院长。另一位一级教授叶雪安,曾是中国第一个测量系的系主任,抗日战争爆发之际,他带着同济测量系师生,拖着笨重的仪器,一路逃难一路讲课。

  2017年10月12日,宁津生给大一新生讲授《测绘学概论》第一讲

在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中,教授们努力保住一块教学的讲台。首任院长夏坚白极力主张“最好的教师要到一线搞教学工作”,在他的倡导下,所有一级教授都亲自给新生上课,包括他自己。

教授之间相互听课评价,这是建校时便创立的制度。夏坚白常穿着胶底鞋,悄悄出现在教室中。

教师上台讲课,被视为一件颇为神圣的事。在开学前,王之卓总会将一学期的课程全部备完,写好讲课笔记。讲课前一周,再修改补充,考虑教学方法。到了课前的那天晚上,再把第二天所讲内容全部仔细备一遍。他的讲课笔记由于多次补充,写得很乱,别人看不懂。

作为刚毕业的年轻教师,宁津生必须先从助教干起,除了为讲课教授画挂图、批作业、给学生答疑外,他还得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听教授们上课,学习怎么教书。3年后,他才有资格登上讲台。

宁津生记得,那时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很近。每个星期,老师会到学生宿舍答疑,因为学生多,“往往一两个小时的课程,答疑时间就有六七个小时”。野外实习时,师生更是形影不离,吃住都在一起。

如今“院士课”上的多位院士,都在这个时期考入这所大学。和现在的大多学生一样,测绘并非他们的第一志愿。

测绘界唯一一位两院院士李德仁回忆,他当时也有很大的专业情绪。这位尖子生原本报考的是北大数学物理系,“想搞火箭”。没想到,教育部为了照顾这所新大学,将他录取至武测航空摄影测量系。听了夏坚白院长的新生训话,以及系主任王之卓的讲课,他才逐渐喜欢上这个专业,“发现也需要学好数学和物理”。

他喜欢琢磨问题。对一位苏联专家撰写的教材产生质疑后,他写成论文递到已是中科院学部委员的王之卓手中。没过几天,王先生将李德仁约至家中,两人坐在书房里,久久地讨论,直至天色已晚。之后,李德仁成了王先生家的常客。正值困难时期,老先生家每每分到东湖鱼、梁子湖螃蟹之类的好东西,总会叫上学生一起享用。

原本想学生物、打算回去复读的刘经南,在入校后也慢慢对专业来了兴趣。上叶雪安讲授的大地测量学时,他发现课本中一个定理的推导过程“不严谨”,它借助了图形思维,而不是“完美纯粹的数学思维”。刘经南一头扎进德文版和俄文版的资料中,自学了理科的微分几何、复变函数和矢量代数,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用纯理性、抽象的思维推出来”。

过了一个学期,在宿舍楼的答疑室里,刘经南将好几页的推导纸递给叶雪安。这位60多岁的老先生,叼着烟,仔细看了刘经南的推导,高兴地说:“你这倒是个严谨的方法,我们都要借助于所谓的微分线段,你这个完全不借助图形,从理论到理论。你这个小子不错。”

刘经南很受鼓舞。他问:“这个可以发表吗?”叶雪安悠悠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文章没能发表。“文革”很快袭来。被抄家后,叶雪安因不堪凌辱,在浴室中服毒自杀。武大图书馆中几本发黄的教材,是他留下的不多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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