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把今天的塘山村和贫困村联系在一起。水泥路穿梭在喀斯特山群里,两层三层漂亮的小楼顺着公路鳞次栉比,水也通了,丝毫看不出贫困的影子。

但安德礼清楚,在很多角落,依然藏着贫困的影子。他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比如,很多小洋楼的内部都未曾装修,家具破破烂烂的。还有许多从外地打工归来的中年人,略显茫然无措,不知家里脱贫该从何入手。

很多人沿着上一辈的足迹,继续种植玉米和烤烟,再养几头牛和猪,日子也就能勉强对付着过了。

但在这个性格倔强的村支书看来,账显然不是这样算的,“传统作物种植只能稳定现在的局面,不能发展致富”,必须寻找脱贫致富的路径。

不过更重要的是,“要把自己的伤疤一次次露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去看整个市场、整个环境的重要性。”

昔日,在瓦房和农场逐渐远离深圳时,安德礼流水线上的工作,辛苦又充实。只是,他不太喜欢每日必然响起的炮声。那时,某部队正在炸工业区后的那座山,以便为深圳市的建设提供土地资源。

他在炮声中期待工厂多接点订单,这样就能多挣一些了。他的同乡,却在这里看到了机遇,有人主动跳槽开始干起了建筑,赶上了深圳建筑业发展的“黄金时代”。还有人奔赴制衣厂、电路板厂、电子厂……不断有人离开这个“大家庭”,去寻找更好的机遇。

深圳昔日地标地王大厦竣工前,安德礼曾和同乡一起进去看过,那时他还在想,这么高的建筑到底能用来做啥,他后来才慢慢明白,这些高楼不是给人住的,它们叫写字楼。一个又一个外贸公司在这里成立、发展和壮大。

安德礼终于意识到,深圳又要变天了。

排污处理不好?搬。产业转型升级?搬。昔日密布的工厂也慢慢地离开,有的去了番禺,有的去了东莞,还有的去了地更便宜的中西部省份。

400多人的命运开始分岔。有地产行业的同乡在深圳站稳脚跟,还有人兴致勃勃地跟他说,“去浙江,今日的浙江,昨日的深圳。”

“不可能的。再也不会有像深圳这样的机会了。”他使劲儿摇头,“工人其实很脆弱,本质上能依靠的只有工厂,工厂一旦离开,工人就成了随波逐流的水草。”

他突然怀疑自己,当年带着这么多人来到深圳,是否作了最正确的决定。他像一个“大家长”管着这些老乡,期盼着他们安安心心挣钱,谁没拿到工资他冲在前头去交涉,谁家出事了他都会借钱,到现在还有好几万元没收回来。

曾有一名老乡罹患白血病,他发动周边工厂所有的贵州人捐款。白天上班,晚上筹钱和探病,最后,他们凑了8000多元医药费。只可惜人还是没留住。

他把老乡的骨灰带回了塘山村。返程时,安德礼仔细看了家乡那些新冒出来的小洋楼。这些农民工把挣来的辛苦钱悉数砸进了房子,修完地基修主体,主体搞好再装修,断断续续这么拖着,好几年就过去了。

真正干不动返乡的时候,人老了,房子也老了。

安德礼想找到拥有机遇的产业,把这些空荡荡的房子塞满。他瞄上了野菜种植,这个脑子活泛的中年人在县城大大小小的火锅店发现,野菜的销量早已超过了白菜和其他蔬菜,粗略算下来,一天至少能有三四百斤的市场。甚至有一家专门做野菜火锅的店面,拥有30多张桌子,饭点能翻好几次桌。

注重养生的人也越来越多,吃野菜成了一种潮流。他找到一些贫困户,准备流转土地种植何首乌、鱼腥草、剪刀菜和香蒿,再用自家养殖的梅花鹿的粪便来施肥。

这一次,支持成了主流的声音。有火锅店对他说,“你种多少,我收多少。”

离开深圳的那天,安德礼和前来送行的伙伴一一告别,他说自己对深圳没什么念想了,这里的一切都在欢迎着真正的“人才”,自己飘来飘去,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当上村干部后,他曾再次来到这个城市寻求招商引资的机会。可他发现,曾经的工厂四周,拔地而起的是清一色的高楼大厦,如果不是路标明明白白写着,他一定会认为自己走错路了。

工厂的设施不断更新发展,只有绿化的草坪没怎么变样。当年下班后,铁皮房宿舍太热,工人们纷纷躺在草坪上乘凉,有人吹牛,有人抽烟,有人打牌,还有人看书。他喜欢在把一张网拴在树上,做成简易的吊床,躺在上面,眯着眼,昏黄的路灯一闪一闪,还能听到和家乡一样的昆虫的鸣叫。

现在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夜晚被汽车鸣笛声取代。他吃饭的美食城从地上搬到了地下,他去昔日朋友的工厂参观却被拦住,朋友出来接他,笑呵呵地解释,“你穿的太不正式了”。

安德礼一看,对方西装革履,自己还是过去那样,邹巴巴的T恤衫和长裤,怎么看怎么土。

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已经和自己告别的城市,到今天依然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自己逃避般躲回老家,还是要“继续追赶时代的机遇”。

回到塘山村,开过党员组长大会后,他和参会的村民一起吃饭。菜上桌了,他不准人动筷子,要求每一个人对村里未来的发展建言献策,不说不准吃饭。

有人觉得难为情,他跟对方讲,“从你举手宣誓的那一天起,你就和普通村民不一样了。”最后,那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气氛热闹,“村子历史上从没有过”。

开村民大会,他依然脾气暴躁,遇上不好好脱贫致富只想着吃喝玩乐的人,他依然忍不住要“骂人”,可他也会很认真地表扬村里一位50多岁的老人,这个老人好不容易供完了孩子读书,家里一贫如洗,靠着这次精准扶贫的政策,搞起了养殖场。

第一年,遭遇了市场寒冬,猪价大跌,他亏得血本无归。全家人都埋怨这个老人,安德礼还是找了一项精准扶贫政策,继续贷给了他几万元。老人一个人扛下了整个养殖场,几十头牛猪的喂养一肩挑,他闲下来甚至还去帮人打小工还债,从早上4点忙到晚上10点。

如今,老人即将扭亏为盈。安德礼看到了那股精气神,这是他最想传递给村民的,“有了那股劲儿,贫苦算什么,挫折算什么,还会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这个身材有些矮胖的村支书依旧开着那辆前车灯摇摇欲坠的吉普,每天来回于野菜基地、梅花鹿养殖场、农户家和村委会,他的生活轨迹似乎再也不会和深圳有交集了。

但他心里清楚,虽然自诩“一事无成”,但深圳精神已经在他身上深深种下。他渴望机遇,并试图尽全力抓住机遇。

其实,当初他拥有的机遇还有很多。比如,自行车厂老板的信任,药厂朋友的橄榄枝等。

那个因白血病致死的老乡火化后,安德礼决定把骨灰送回老家。但工厂生产处于关键时期,老板坚决不同意他请假,这个倔脾气的贵州汉子最终带着骨灰坐上了回乡的火车。只是,回来后,老板和他相处实在尴尬,他想了想,选择了辞职。

在更早的时候,他被一名在药厂工作的朋友看中,力邀他脱下蓝领的工服,加入药厂,试着变成一名白领。

有那么一瞬间,安德礼心动了。但去药厂,意味着要彻底离开工业区,他还是放不下这400多个同乡。

他记得,几乎每次他回乡时,总有泪眼婆娑的老妈妈会把自己纳的鞋底交给他,求他带给自己的儿子。尽管,他为了送这些“心意”,晚上外出被抓到收容所过,但当年血气方刚的青年还是觉得,这些东西“太珍贵了”。

他放弃了这些触手可得的机遇,回乡后几乎和谁也没讲过。

人到中年,他回过头看,说后悔当年错过了户口,错过了房子,错过了扎根,错过了深圳的时代机遇,却从没后悔选择送骨灰回乡和留在工业区照看同乡。

在这个48岁的男人眼中,那些是比机遇更为重要的东西。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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