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一起修壁画是怎样的体验
李云鹤和李晓洋,祖孙俩的人生轨迹有一种神奇的呼应。
1956年,24岁的李云鹤还在山东老家,刚从学校毕业,响应国家号召去西北。本来目的地是新疆,因为想顺道看望在敦煌研究院(记者注:当时为敦煌艺术研究所)工作的舅舅,就在敦煌停了一下。这一停,就是60年。
2011年,22岁的李晓洋从澳大利亚一所大学的室内设计专业毕业,本来还想在国外再待两年,但护照到期,得回国换护照。这一回,再也没走。“像一种安排,让我走上了这条路。”
现在,李晓洋和爷爷、叔叔都在一线修复壁画,爸爸也在敦煌研究院工作,“我们在爷爷奶奶家吃饭,饭桌上就聊壁画修复,‘唉,前两天那个壁画那个部位是怎么弄的’,然后全家开始讨论。有时吃完饭散步,爷爷就一边走一边给我讲。”
“在工作前,我都不相信爷爷是会发火的人。”李晓洋说,从小到大,爷爷从来没在生活上说过自己一句;而在工作第一年,爷爷第一次训了他。
2011年12月,李云鹤带队的甘谷大像山修复组因为天气寒冷暂时停工,回到敦煌研究院。不允许浪费时间,老人就给新人培训怎么做石膏翻模,李晓洋也在其中。第二年3月,工程复工,需要石膏翻模,结果几个年轻人全忘了。“爷爷挨个儿批评,‘怎么这么不用心!’一边批评,一边现场又教了一遍。”
其实,李云鹤特别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直到现在,老人仍然戴上头盔和手套,跟年轻人一起爬20多米高的脚手架。敦煌研究院的年轻人都管他叫“爷爷”,不明真相的外人乍一听都很惊讶,“李老师,你怎么这么多孙子啊”。
李云鹤经常给孩子们讲一个故事:上世纪50年代后期,自己刚来敦煌不久,院里请来一位捷克专家做指导,但这位专家每天要晒日光浴,觉得敦煌条件太艰苦,没待多久就走了。李云鹤特别遗憾,只好揣摩捷克专家留下的一些工具,摸索创新适合莫高窟壁画的修复方法。
在上世纪60年代,李云鹤修复了敦煌莫高窟161窟,此后他每年都要去那个窟——他想知道,自己在修复壁画过程中使用的材料和工艺能保持多久——时间证明,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没有任何问题。
现在,敦煌研究院的文保中心有60多人,1990年左右出生的年轻人占到三分之一。年轻一代有了更多中外交流的机会,院里长期和日本、英国、美国等国的研究机构合作与交流。年轻人的观念也更加开放,常会主动研究新材料和新工艺。但李晓洋深知:做文物修复,不是创作,是保留,创新也要在“守旧”的基础上,“能用木楔子的地方,绝对不能用钢钉”。
曾有人建议他们用3D打印,比如佛像的胳膊断了,可以3D打印一个,肯定比人手操作精准,但最终修复师们没这么干。李晓洋说:“这一次的确是复原了,但会对后人的文物研究造成障碍。创新的材料和工艺,可以在做复制品时尝试,对文物本体的修复,我们还是坚持用传统工艺。”
修复前后的照片对比,让你觉得值,没白干!
作为一个资深跟班,李晓洋清楚地记得,1998年的夏天,爷爷在甘肃武威做天梯山大佛的复原修复工程,放暑假的他就跟着一起去,“那尊佛像特别大,成年人站到跟前还没佛像一个耳朵大”。李晓洋跟着爷爷吃住都在工地,条件十分艰苦,“住的房子就搭在悬崖下,刮风漏风,下雨漏雨”。
“很多文物点离市区相当远,水电都费事,有的地方还要搭帐篷。尤其是新疆克孜尔石窟,爷爷去修的时候,连一棵树都看不见。”李晓洋说,现在条件好多了,但修壁画仍然是个苦活儿:修墓室壁画,阴冷,地面能渗出水,好多人关节疼;在高原地区修壁画,一修几年,留下高原后遗症;即便是最普通的地方,修复现场也是尘土飞扬,“有一次修一座佛像莲花座下的坤门,那么大一个泥块,一个人搬起来都费劲,打磨后,全身都是土”。
河北曲阳北岳庙是李晓洋真正开始修复壁画的地方。2012年8月刚来时,庙中德宁之殿墙上的壁画几乎完全被浮尘遮盖,“站在殿中央,往左右看,都看不清有画”。修复团队搭了四层高的架子,开工——他们的对手有粉尘、蝙蝠粪、破碎的砖,还有闷热的天气。“每天就在架子上待着,一坐一天,越高越热,没有一丝风,下班回去,衣服脱下来能拧出水。下雨更糟糕,进殿的石板路上,能看见热气蒸腾。”
修复完成后,北岳庙的一个工作人员激动地对李晓洋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楚的画面!”
而对李晓洋来说,工作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做修复对比的时候。修之前,拍个照,修完后,同角度再拍个照,“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不用PS,那种震撼,让你觉得值,没白干!”
李晓洋说:“我能修壁画,我很幸运。我能有幸看到、触摸到几千年传承的艺术品,更要沉下心,拾起这门手艺。”
“什么是工匠,就是时间。”这个道理,李云鹤懂,李晓洋也开始了自己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