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马建交50年系列报道 | 马来峇迪 (batik) 短衫背后的故事
马来西亚吉兰丹州东北部的仪村人喜欢穿着、且擅长制作峇迪 (batik)短衫。峇迪是从纱笼印染发展而来的蜡染花布。制作时,人们先用融化的蜡水在白色或事先染好底色的布匹上画出各种线条图案,再在线条之间填上不同的颜色,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晾干。之后,晒干的布需要浸泡在一种药水里,防止颜料脱落。最后是煮布,热水会融化掉花布上的蜡线,再次用清水漂净晾干,漂亮的峇迪布就大功告成,可以送到制衣铺去缝制各种服装了。
△摄影:Jadi Batek。
吉兰丹峇迪的花纹和制作工艺与印尼基本相同,但仪村人骄傲地声称,他们更好地解决了蜡染布料褪色的问题。用于制作峇迪的布料各式各样,便宜的有尼龙、棉布,最贵的是源自中国的丝绸。
马来西亚人将峇迪视为一种传统绘画作品,将其发展成一种可以普及的艺术和商品。彼时刚上任不久的马来西亚总理巴达维曾下令,政府工作人员每周必须有一天穿着峇迪服装,以示支持和发展传统产业。这让仪村开峇迪作坊的老板个个喜笑颜开,一些曾被关闭很长时间的作坊也重新开张。
仪村是个百分之百的穆斯林社区,女性在社交场合会穿锢笼装(Baju kurung)并佩戴头巾(tudung),而在家里,年轻人会穿峇迪布做的家居服。这种衣衫很符合穆斯林女性遮盖全身的要求,她们都挑选特别大号的穿,这样就可以从头盖到脚,只有手臂会露出一小截。也有只到大腿的短款,可以搭配长裤、长裙或纱笼穿,甚至可以穿着出入公共场所,所以越来越受欢迎。仪村人也将其当作旅游纪念品出售给游客,不仅马来人喜欢,华人也爱。
△马来西亚蜡染布料。出处:afby71/Getty Creative
中国人类学学者康敏在她的著作《“习以为常”之蔽——一个马来村庄日常生活的民族志》中,对马来女性日常穿着的服装做了详细描述,还给峇迪布制作的家居服取了个中文名字——“布袋裙”。
2004年,康敏作为第一批在中国本土接受学术训练、遵循规范的民族志方法要求从事海外民族志研究的青年学者之一,在马来西亚吉兰丹州的仪村完成了为期10个月的田野调查。在此之前,有很多在西方接受学术训练的中国人类学学者返回祖国从事田野研究,因而中国的民族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种家乡研究。海外民族志事业的开启,对中国人类学从内向属性转为内外向兼具的属性,具有重要意义。
2002年,北大人类学专业首开“中文海外民族志”的先河。康敏的师姐龚浩群先去了泰国,她则将目标放在马来西亚。“当时我和导师高丙中老师讨论之后,决定做马来西亚的主流族群,也就是马来族群的研究。因为我们查阅资料发现,国内关于马来人的研究非常少,大多是研究马来西亚华人的民间信仰、祖先崇拜等,对马来人的研究仅限于语言文学,对他们的社会构成、宗教信仰或日常生活的描述,基本看不到。而且社会上对于马来西亚的印象也非常片面。比如很多中国游客去槟城或是马六甲玩,有个朋友回来就跟我说,那里和我们闽南老家没有什么区别嘛,都一样讲闽南话,建筑也差不多,没什么异国情调。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实际上中国人并不了解真正的马来西亚,如果他们往乡村走一走,往穆斯林社会走一走,就会发现马来人的打扮、风俗习惯非常不同。所以我们做这个研究,也是想纠正国人对马来西亚的一些偏见和误解。”
前往马来西亚之前,康敏没有直接接触过穆斯林,仅有的印象来自一本叫《穆斯林的葬礼》的中国小说。因此初来乍到时,她感受到巨大的文化冲击。这种冲击尤其来自她对穆斯林女性着装的观察。
△出处:Alex Liew/Getty Creative
当时她在马来亚大学,天气潮湿闷热,校园里不同族群的女性穿着差别很大。日后她在自己的书中写道:“大街上的马来女性把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一开始我感到很不理解,经常向那些年轻的姑娘提问,这样穿着热不热(Panaskah)?我期待她们能痛快地回答说‘很热’,这样我就能进一步追问矛盾产生的原因。然而她们的回答既不是‘热’,也不是‘不热’,而是‘已经习惯了’(sudah biasa)。在多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后,我开始琢磨:人们为什么能够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假如人们的生活曾经并非如此,那么这种改变是如何发生的?”
随着田野作业的深入,她在仪村观察到更为复杂的现象。她详细记录了当地人(尤其是女性)在社交场合穿着的正装、在村子里活动穿的休闲装,以及年轻人穿的西式服装和运动装……她发现,“小孩子们穿的衣服大概算是最‘时尚’的。无领的、无袖的、超短的、低胸的、吊带的,什么都可以穿,一点禁忌都没有”。“遮盖全身”的穿衣规则也并非被所有人严格执行,有些马来女孩“喜欢穿短袖紧身T 恤和能显出修长双腿的牛仔裤,但在吉兰丹,这是需要有很大勇气的。爱打扮的18岁女孩伊达告诉我,由于她喜欢穿短 T 恤和窄牛仔裤,没少挨父母和别人的白眼”。而与她同住的三位穆斯林姐妹,会针对要不要在她面前戴头巾展开激烈讨论,最后三个人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还观察到,在仪村人的婚礼上,越是受教育程度高、家庭条件好和社会地位高的新娘,在打扮上越是保守,而在超市当售货员的新娘却勇敢地穿低胸、露肩的西式婚纱。从历史上看,马来人的服饰是随着当地宗教教育水平的提高越来越伊斯兰教化,政府和政党对此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出处:Alex Liew/Getty Creative
康敏还说,到马来西亚之前,她就听说当地人穿着比较保守,于是自己夏天穿的短裤、短裙,无袖无领的T 恤等都没有带,想着穿短袖T恤和牛仔长裤就没问题了。“谁知我那个房东奶奶跟我说,她觉得我的衣服都不太好看,马上找了几件她女儿的衣服给我穿。这个对我触动比较大,因为我没有意识到,我在他们眼里仍然是看起来不够优雅、不够得体的。我就在反思,到底他们眼中的所谓得体是什么样的呢?”
当田野作业者带着这样的好奇,尝试用当地人的眼睛观看世界,理解和沟通便真正开始了。随着康敏的目光,《“习以为常”之蔽》一书的中国读者得以由远及近、由点到面地了解马来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服饰和仪礼,她还细致记录了马来人的住宅和公共空间结构、日常时间安排、家庭和邻里关系以及身份认同等,贯穿其中的是对马来人宗教信仰及其影响的细致介绍。对中国人来说,这是最容易引起困惑和误解的部分,也是最需要尊重和理解的部分。
而对康敏本人而言,她在这次田野调查中感受到的文化冲击,让她对社会性别问题产生了浓厚兴趣。“后来我做的研究跟这个多少有点关系。”虽然此后她遗憾地没能再回到吉兰丹继续田野作业,但她如今对生态女性主义、女性与社会发展问题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对性别议题的敏感与关注。(高原 中国东盟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