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生活》第一部

第五章

“咕咕喔……”,后庄一声雄鸡的啼叫划破了艾河村冬日黎明的宁静,附近村户家院里的公鸡也不甘示弱,引吭高歌,纷纷宣誓着主权,沉睡的艾河村在金鸡报晓中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四面环山的村庄像个盆地似的,由梨坪镇通往延州县的梨延公路穿堂而过,密密麻麻的窑洞傍着北边的山脉东西分布、高低错落,绵延几公里。寒冬里的山野周身赤裸裸的,山峁、沟壑、川道间草木枯萎,寒风习习。南山背阴的山旮旯儿里,覆盖着厚厚的尚未消融的积雪。南山下东头五念台梯田里的一座座荒冢,安息着艾河村勤劳善良的先人们,不禁让人回想着村庄悠久的历史。

清末年间,兵荒马乱,天灾不断,生活在黄土高原上可怜的百姓就如同草木遇到黑霜一样,没有一点抵抗能力,流离失所,四处逃难。华氏、夏氏这两个现时村里的大家族及其他一些氏族的人们,历史上他们的先人们先后来到艾河村这块风水宝地,开荒种地、艰苦创业,是这块肥沃的土地养育了勤劳善良本分的人们,到如今艾河村已发展成一个拥有一百六十余户、七百多常住人口的大村庄。

远山的祖上是从山西一路逃荒打工到艾河村的一对夫妻,丈夫是一位石匠,逃荒路上背着一个破烂的包,里面装着石匠常用的各种工具,妻子背着一架纺线车,夫妇二人跨过黄河,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艾河村,在此扎根劳作、繁衍生息,发展至今已有六代人,人口十分兴旺,已是村里人口最多的家族,我们说这真是一对平凡而伟大的夫妻!华氏大家族内部另有两支人数较少的华氏血脉,先人们同样是从黄河对岸的山西逃荒过来的。在艾河村生活的华氏族人,在山西时便是同一宗族的本家。

前坪里村里先人们曾经居住过的那片老地场,现在已是人迹罕至了。一座座院落残垣断壁、荒草丛生,一个个石片砌筑的窑洞蛛丝布满屋梁,黑朽木窗户破败不堪,碎石片窗台塌落满地。那座华氏家族老院中间的那棵老榆树,还在怀念建国前那吃糠咽菜的岁月里中共中央被服厂和三五九旅粮买部在此驻扎时苦难而辉煌的岁月;那夏氏家族一线十三孔窑洞,永难忘怀一九四六年秋中共中央领导同志们的部分家属好几十人在此居住,越过寒冬,度过春节,村里人又将他们安全转移到另一个地场的革命情谊;那孔井渠里的老窑洞,依旧清晰地记得一九四七年初中央工作委员会领导同志在此辗转休息,尔后东渡黄河,到山西去开展工作的情形,难忘艾河村的先人们和随护战士们一起用高粱杆儿把中央工作委员会几辆汽车掩盖得严严实实,成功躲避在梨坪镇和延州县上空往返飞行的国民党飞机逼近地面侦察的情形……

历史如古酒般醇香,然而历史已经永远地成为了过去,人们再不可能穿越回到过去。历史留给艾河村优良的革命传统和纯朴的民风,先人们留给后世之人勤劳奋进的血脉和品质,而未来的路还要靠未来的人走,现在的世事还要靠现在的人们来闯。

盼了好久的新年终于要来了!从进入腊月人们便开始忙碌,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过后,人们又为春节做准备了。家家户户,看吧,全忙活过年的事情了。杀猪宰羊,碾米磨面,吊挂粉条,磨制豆腐,生豆芽,糊窗贴画,染糊灯笼,裱糊墙壁,拆洗被褥,打扫窑洞、院子,炸油糕、油圈圈,做酥肉,酿稠酒,蒸几笼白面馍馍——正月十五以前就不擀面了,购买年货、蔬菜、新衣裳……哎呀,那么多好吃的真是让人眼馋又嘴馋,叫人看着都流口水,有很多是平日里根本吃不到的,只有过年人们才这么大方!人们常一个欺压一个说,“你要把某某事情做成了,我就服你一辈子吃油糕!”可见油糕可不是随便能吃上的,而过年这些天,人们可还真是天天吃油糕、油圈圈,只要你不嫌腻!过年——这美好的节日,对于穷乡僻壤里一年四季勒紧裤腰带过光景的受苦人来说,过年是非常舍得花销的,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毕竟一年就这么一次!

晨曦里艾河村阵阵炊烟袅袅之后很快便日近晌午了,远山家的上院里,此时于棼正忙得在碾子上磙碾做油糕的软糜子,老黄牛被破布遮挡着眼睛,围着碾子拽着碾轱辘一步一步匀称地走着。寡妇红玉和桂香——满囤的婆姨一个帮忙在一旁的石床上将浸过水的软糜子捞在筛子中,控尽水分,一个帮忙将碾好的软糜子摊开在笸箩里。桂香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老是动不动就感觉到胃疼,浑身乏力,人好像也变得消瘦了些。她到村里的诊所去看病,玉英建议她最好还是到市里的医院去做个胃镜检查得清楚些。她则一直说家里忙,心想,“能有什么大事呢,不就是胃疼嘛”,她就是不想去市里——对于生活在山里的受苦人来讲,除非万不得已,人们是实在不情愿去市里的。城里人生地不熟,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站在嘈杂的城市街道上,连个东南西北都分不开!尤其是城里的大医院,进去就是花钱,这让山里的受苦人想想都觉得害怕!所以难受的时候桂香就知道跑乡上或镇上买点胃疼药吃,连吊针都舍不得打一瓶——太费钱了!她也不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她就是想扛过去!桂香人其实还挺开朗的,常笑嘻嘻的。

且说秀琴老师听说于棼家今天才准备做油糕,明天就要过年了——她知道于棼家忙,一年四季常乱阵的,她闲来无事也过来帮忙。远山、志高、国富的三位老母亲坐在志高母亲那口土窑洞门前的石床上晒太阳,老人们的脸像核桃皮一样褶皱着,记录着她们从旧社会一路走来人生的酸甜苦辣。不过马上要过年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三位老人也笑嘻嘻的,感受着冬日里阳光的无限温暖。

邻人们的油糕早做好了,于芬她们家今年因为做了点烟花爆竹生意,整得忙忙碌碌的,到今天才做油糕。这软糜子碾好后还要蒸熟,然后放到一个盆里面用力揉搓,让面慢慢劲道起来后摆放在笸箩里,等其冷却后再拿刀切成片下油锅炸好,这才算完成了最后的工序——她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此时依稀可以听到谁家院子里公鸡的啼叫声,只是没有黎明时显得那么清脆响亮了。

“嗷、嗷、嗷……”,东面渠口里传来刺耳的猪叫声。

“让他们男人们弄去吧,我是不管了,杀猪我帮不上什么。”只听满囤家婆姨桂香边忙活边说道,惹得于棼、秀琴老师和寡妇红玉“咯、咯”的笑着。

“你不杀猪可你得等着吃猪肉啊!”于棼笑着说道。

“就是嘛,桂香嫂!”秀琴老师和寡妇红玉也笑着补充到。

“吃肉能落下个我?关键是这阵儿离吃肉还早得很呢,等那几个男人狗儿家把猪肉弄好了我正好回去吃现成的!”桂香自己也笑得不行了。

于棼和寡妇红玉更是笑得弯着个腰,秀琴老师也在碾盘旁止不住捂着嘴笑。老黄牛蒙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停下来听听,于棼赶紧给了牛屁股一巴掌,听话的老黄牛又赶紧绕起了圈圈。

原来是渠口里满囤家正准备杀那头小肥猪呢,桂香烧好了满满一锅烫猪毛用的开水后自己就来帮于棼碾米来了。满囤估划着,这二十八有点早、三十又有点晚,今儿二十九杀猪刚好是时候!

但见远山和满囤跳进猪圈里,远山慢悠悠把猪吆到猪圈的角落里,然后一把逮住猪的一只后蹄子,满囤赶紧拿手里的尼龙绳把猪蹄子给套住——以前村里人杀猪时半道上让猪给挣脱跑了的例子不在少数!然后俩人一人抓住一只猪后腿,把猪倒拖着往外拉。猪是铆命价叫喊,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响彻整个沟渠甚至后庄。这时候在猪圈外面的志高赶紧把猪圈门打开,一旁的国富也赶紧上前搭把手,四个大汉是一人捉住一只猪蹄就把这头小肥猪给撂在了满囤家院畔靠近沟渠内坡坬处的那块大石床上,只见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老哑巴也在笑嘻嘻地帮着忙。沟渠里响起的猪的尖叫声,引得渠对面住的老冯夫妻俩和满囤族里的强强家几个碎脑娃娃也跑来看热闹。

“远山哥,我估计这猪还杀不下八十斤!”满囤双腿跪在猪屁股上,一边手摁着猪后腿,一边望着远山说。猪本来是还有点小,膘还不是很厚,但满囤是一心等着过年把它宰了卖点肉钱,自己家也不用掏钱买肉了!

“八十斤我看是肯定能杀,而且是只能杀八十斤!”远山挽起袖子,右手拎着杀猪刀,又看了看吼叫着的猪亢奋地说道。

“哪能杀八十斤!”国富边摁着猪边饶有兴致又自信地说道。

“不可能,八十斤我也估计肯定悬!”志高也起了兴致。

“你们还不信,来,咱今儿打个赌!”远山说。

“好,哥,咱今儿赌上一把,要是真有八十斤,今后我满囤就服你的话!”满囤兴致勃勃地说。

远山这杀猪把式一通操作,直至带沫子的猪血从猪脖子上全部淌进老哑巴端着的洋瓷盆里,猪的嘶声尖叫声才停息了,哼哼了几下断了气。实诚的老哑巴生怕把盆里的猪血扬到盆外去,两只手始终稳稳地端着盆,以致一股喷洒的猪血都溅到了他的脸上,逗得老冯夫妇和强强家几个碎脑娃娃捧腹大笑。猪杀停当,远山赶紧接过盆拿布子给老哑巴擦了擦,笑着说:“下午满囤一定要好好款待老哑巴一碗肥肉。”“那没任何问题,今儿咱就是肉多!”满囤笑着说道。

接下来把猪放进一口盛满热水的大铁锅里,待浸泡会儿再将其翻个身,然后将其抬出摆放在石床上开始拔猪毛,之后拿备好的一个铁钩子穿进猪的一个后蹄子,将猪倒挂在两边三脚架支起的一根钢管上,去除过肠肠肚肚和头、四个蹄子等猪下水,国富和志高便迫不及待地拿杆儿老秤抬起猪肉,满囤在中间扒拉着秤砣,远山把脸凑近秤杆,眼睛紧盯着八十斤刻度处瞅着。嘿,这秤砣是在八十斤刻度处往秤钩处挪一点,秤杆立马往起翘,往秤杆外沿挪一点,秤杆又立马往下沉,诶,不偏不倚,秤砣吊在八十斤刻度处,秤杆稳稳当当!“嘿嘿,你们输了吧!”远山得意地说道。“还真服了你了,哥,还是你厉害!”满囤输得心服口服。国富和志高在一旁笑得直摇头,他们也是老庄稼人了,觉得远山真是不可思议,真神了!老哑巴在一旁笑呵呵的,老冯两口子也对远山赞不绝口,强强家的几个碎脑娃娃则是踢着个猪尿泡在院畔上、坡坬下来回价跑。

且说日头儿开始偏西的时候,桂香帮于棼把碾好的软糜子下了蒸锅就匆匆回来了——开玩笑归开玩笑,家里这么多人帮忙杀猪,按乡俗她得赶紧张罗着招呼大家吃顿猪肉炖粉条,她还真敢等肉做好了回来吃现成的啊,况且好多邻人已订购了家里的猪肉,马上要来取肉了……

寒冬腊月的艾河村河道,荒凉而又寂寞,昔日欢快的艾河早已覆盖上了厚厚的坚冰,从远处看,艾河仿佛一条洁白的哈达,向巍峨的南山献上白云般的敬意,平日里冷清的她,今天却别有一番韵味。

只见艾河岸边的草坡上,有几个孩子正围着火堆取暖,一个傻孩子竟把脚伸到火苗上去烤,细细看来,道是满囤的弟弟满仓家那调皮儿子夏晓峰在烤自己的右脚棉鞋呢!这个坏小子,本准备引诱一个年纪小点儿的孩子到冰层薄点地方去搞恶作剧,他自己先试探了一下,不成想“噗通”一声,自己的一只脚倒给掉进了冰窟窿里!他思想,回去肯定要挨妈妈的训的,就使劲儿在火上烤,没想到一阵水汽之后竟闻到了一股棉絮烧焦的味道,一看,自己的棉鞋竟冒烟了,急得在冰一样坚硬的草坪上直跺脚,蹦跶了一会又坐在草坪上恼恨地抹起了眼泪——思前想后,吓得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此时远处的艾河冰面上,真是一番热闹的景象,黑压压一片全是后庄里的孩子们在滑冰车呢!这些男孩子们坐在自己的冰车上长长的排了一排,把宽宽的艾河冰面都快挤满了,有孩子喊“开始”,他们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冲去,一个个还纳命价边滑边喊叫着给自己加油打气,呐喊声响彻整个艾河河谷。一群小女孩则跟在男孩子后面边加油呐喊,边利用自己的双脚在冰面上滑行着,一些大点儿的孩子双手拉着蹲在冰面上的年龄小的孩子的手快速向前跑着,欢声笑语像一颗颗钢珠掉落到薄薄的冰面上发出的一阵阵清脆的声音似的,充斥着孩子们简单而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这远民的儿子东东,初三还剩半个学期,听说已经准备好辍学了,在这冰面上,他就是娃娃头,赛滑冰回回是第一!得第二名的往往是夏青林的儿子夏灵虎——灵芝的哥哥,这也是个初中还没毕业的“毕业生”,尽管母亲是人民教师,从小家庭经济条件、教育环境等都相比其他孩子要优越一些,但也是个不爱学习的主儿,脾性像极了他爸青林,整天咋咋呼呼、摇头晃脑价,他滑得快完全归功于他屁股下的冰车。好家伙,别的小孩的冰车下面两排挨着冰面的都是普通的粗一点儿的铁丝,而他的却是两面钢条。这钢条在冰面滑起来是又轻又快,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他家的经济条件比别的小孩家确要好些。第三名则往往是虎头虎脑、憨厚傻笑着的华文,这孩子已经是个小庄稼人了,劲儿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大,滑得很快。华业和春来则是混在一群大小孩子中间可劲儿地滑,他们对一些大点儿的孩子还不服气呢——滑得都差不多快!小华楠则是跟在大孩子后面屁颠儿屁颠儿地滑——尽管手脚灵活、眼疾手快的,但毕竟年纪小,总跟不上大孩子们,却还不愿意跟姐姐华梅、灵芝、笑笑——远民的女儿、春燕——春来的妹妹她们玩!还有满囤、志高、志强、慢牛、红玉等人家的孩子,尽管这河道冰面上冷得很,但孩子们却是玩得热火朝天,丝毫感觉不到冬日的寒冷。

日头已经有点偏西了,河道里玩耍的孩子们开始散了,很多孩子背着自己的冰车回家了,但见华梅领着一些孩子没回家却往南山赶去。她们把冰车藏在河道里,手里拎着小斧头、尼龙绳,胳膊上挽着木笼子等匆匆爬上了南山——这是要上南山上砍柴去,她们显然是早已计划好了的,有备而来,但一玩起来差点儿忘记了时间,时候已经不早了!

南山的山野间只见成群结队的乌鸦“呱、呱”地飞来飞去,寻觅着果树枝头遗漏的果实颗粒,偶尔可见野兔子在山野上下欢快地跳跃着。孩子们看见兔子便不由得扯着嗓子尖叫,小脑瓜当中不由浮现出一幕幕神话剧影像,满心渴望看到一阵烟雾之后白娘子的突然出现。这神话故事尽管美丽但总归不是真实,而眼下砍柴却是实在的。只见孩子们这会儿是以家庭为单位,一个个抡着个小斧头,劈砍着山野间枯萎的树木。俗话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你看吧,孩子们砍柴的砍柴,捡柴火的捡柴火,打捆的打捆,尤其是我们的小庄稼人华文,不多时间便砍好了两堆柴木,然后拿绳儿把柴禾拦腰捆好,又砍了一根粗细长短适中的木棍儿,拿木棍儿把两捆柴禾从中间往起一挑,试试轻重和牢不牢固。哎呀,这阵势,不愧是受苦行里已经远山调教过的孩子,将来肯定是个庄稼人的好把式!他把自己的柴打捆好,又去帮旁边的灵虎打捆柴禾——灵虎打捆的柴禾松松垮垮,弄不好下不了南山就散架了!柴禾经华文重新这一打捆,牢靠多了。灵虎这孩子,虽然已没在上学了,但他很少到地里干活儿,也用不着——他爸经常做点生意,母亲是教师,家里就没种两亩地,今天到山上来砍柴,也多是为了和大家一起玩耍取乐。梅梅也砍好了一大捆儿柴禾,跟大人似的拿绳子将柴禾双套肩一捆,哎,这个懂事又可爱的姑娘,她知道过年和初六晚上院子里要生火,需要柴禾,她就给自己打捆了那么一大捆柴,从不考虑自己会累着!她把自己的柴打捆好后,又帮华业、春来、灵芝、笑笑、春燕等弟弟妹妹们往他们的小笼笼里捡拾柴禾。华楠则是跟在大家屁股后面上蹿下跳的,一不小心,手指被一棵酸枣树的葛针给刺了一下,疼得直哭。姐姐华梅见状,赶紧过来把手上的刺儿给拔出,把手指浸出的血用嘴吸了吸,又从地上捏了一小撮黄土散在了手指出血处——这黄土是个好东西,是可以止血的。她乖哄了弟弟半天小华楠疼得还在哭,她瞥见不远处的塄畔上有一钵酸枣树还结着一些干瘪的酸枣,就跑过去一手抓住旁边的小树根,一手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摘了好多酸枣来。小华楠吃上酸甜的小酸枣,立马破涕为笑,两边脸颊还挂着长长的沾着泥土的两道泪痕。华梅又把酸枣给所有的弟弟妹妹们都分了几颗,小小的野酸枣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舒服极了!华楠的可爱样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语声回荡在南山的山谷里,久久不曾散去,惊得一些鸟鸦扑腾着翅膀飞向大山深处。

渐渐地,太阳向西边的山脉沉去,孩子们背着自己的劳动果实,到河道了拿上自己的冰车,开心地向家赶去……

第六章

每逢佳节,最开心的也许莫过于娃娃们了,无忧无虑的年纪,无忧无虑的性情,跟物质、金钱、权力与地位毫无关系,总是欢蹦疾跳价,那份简单纯真的快乐,真是让大人们羡慕不已!

艾河村的娃娃们晨曦里睁开眼睛,满心过年的欢喜,开心地穿上父母早已准备好的花花绿绿的新衣裳,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价——过新年,换新颜,来年生活越美好,下了炕,跟小鸟似的在自家的土院子里叽叽喳喳,四处蹦跶。

这边远山家的院子里,华文、华业、华楠三兄弟拿扫帚把院子上下划两道线,分成大小三块,按年纪大小一人分别负责打扫一块。这家伙,几个娃娃扫院子就跟给自己洗脸一样,稀里糊涂、应付了事,一点儿不认真,撅着个小屁股,手里拿着扫帚左右直晃,黄尘端扬。“妈的几个憨娃娃呀,不敢这么价扫院子啊!”于棼忙得在窑里进进出出,看到几个儿子不合格的表现笑着说道,顺手满心疼爱地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

早饭吃过香喷喷的油糕、油圈圈、酥肉,华梅带着几个弟弟又忙活起来了,几个窑洞的门窗、窑腿儿、院子的大门儿——其实根本就没门儿,只是路旁朝外放着的一块大石头、牛圈、猪圈、狗窝、鸡窝和奶奶住的上院里的窑洞、自家以前住过的破荒窑洞、石磨、碾子、老槐树、老榆树等等,几个孩子拿着春联、刷子,端着个糨糊到处跑。贴完对联、门神、灶君、窗花和“福”字,又忙着挂灯笼,晌午时分,又提着母亲准备好的各式各样的吃喝、瓜子儿水果、酒水,和族里的大人小孩儿相跟着上祖坟烧香焚纸祭奠祖先去了……

过年了,真是不少事,但孩子们感觉就跟玩一样,满心欢喜。

且说上院里,家住延原市远山的妹妹远晴刚拖家带口赶回来和自己的老母亲一起过年了。远山给老母亲窑里的水瓮、锅里担满了水,大哥远川从前村家里给老母亲提了很多吃的东西,兄妹几个聊了会天远山和远川各自回家忙去了,妹妹远晴忙着在案板上切东西准备晚上的年夜饭,丈夫在一旁帮着忙,“当、当、当”的欢快声在窑外面都听得清晰。

此时老哑巴正佝偻着身子打扫院子,远晴的两个孩子在窑腿下玩耍,远山的老母亲拖着半身不遂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和右腿,示意让老哑巴不要打扫了,去歇息吃东西去,然而老哑巴根本不听,使劲儿地扫着,把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差把黄土给扫完了!

老哑巴不会说话,但他心里特别地清楚,去年老大哥走了,他也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老嫂子还是好好的,但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竟吃惊地发现老嫂子得了半身不遂的病,左胳膊小手臂弯曲在胸前,左手五个指头也几乎弯不回来,右腿也是直的,走路一直拖着,一挪一挪的,右脚上的鞋底前面经常是被磨得破破烂烂的。老人即便是这样还经常一个人拖着半身不遂的身子自己抱柴火生火取暖、做饭洗碗,生活起居除了吃的水、用的米面油等生活必须的供应由几个儿子负责外,其余全都是自己料理。老人还种着地呢,各种庄稼和蔬菜瓜果几乎样样不少,夏天常一只手拿着锄头在地里刨挖呢——哎,可怜又可敬的老人!老人尽管能不给几个穷儿子添乱就不添乱——大儿子虽说经济稍好些,但夫妻俩整天也都忙得,但老哑巴看得出,老嫂子太不容易了,有时在坡坬上抱点柴禾半天上不来,还常常把柴禾洒一路!其实老嫂子都这把年纪且半身不遂还这么辛苦地干活儿,外人也许不知晓,但老人的心里自是清楚,她而今还有一个小儿子没有成家娶媳妇儿呢!这些心思老哑巴都看得懂,他近些天就常常帮老嫂子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却说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姑娘推着一辆自行车顺着下院远民家通往上院里的坡坬上来了,只见车把上挂着满满两袋东西。姑娘来到远山老母亲的窑洞前,慢慢立好自行车,拿下车把上的东西,笑嘻嘻地看着老人说道:“婶子,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几包点心和罐头你尝尝!”

“哎,是蕙兰啊,我这眼睛也不行了,我还以为是谁呢……你人来就好了,以后再也不敢提什么东西了,我有吃的,蕙兰!走,咱到窑里拉话!”远山的老母亲对这个姑娘——她未来的儿媳妇儿的突然到来显得非常开心。

蕙兰是老人最小的儿子六子的相好对象,家住邻村李家圪塔,六子当兵都好几年了,人家蕙兰一直等着他,一个大姑娘家,真是不容易!这些年,蕙兰得空就来看她和她那走了的老伴儿,又是给她们带吃的又是给她们带喝的,特别是去年就剩她一个人了且身体又不方便,蕙兰就时不时跑到地里来帮她干活儿,播种、锄地、间苗、收割,真是个好媳妇,这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人却让她给遇上了,老人的心里就认准了这个媳妇!村里人对蕙兰是赞赏不已,这让老人褶皱的脸上多了好几分光彩,老人常想,“我们六子上辈子积得什么德,这辈子能遇上这么好的媳妇儿,等他从部队回来他们一结婚,我也就没什么牵挂的了,就是入了土也安心了!”远山也觉得蕙兰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人长得也好看,还没过门就对老人这么好——哎,人家说白了归根结底是因为咱的弟弟,心里装着咱的弟弟呢,爱屋及乌嘛,这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然而家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六子和蕙兰姑娘在一起,倒并不是因为不喜欢蕙兰。三弟远民,老嫌人家姑娘没有工作,六子当兵有几年了,现在都从义务兵转成志愿兵了,还给部队首长在开专车,待在领导身边,将来多半儿不用回咱这农村受苦了。你一个是城里的干部,一个是个农村的受苦女子,天壤之别,不可能在一起的!大哥远川似乎也有这个意思,这让远山多少觉得有些想不通,甚至有些生气。大哥是教师,按理说看得应该比别人远些,起码不应该那么世俗,然而事实却让他有些失望。他总觉得,一个人能遇上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实在是不容易哩,上哪儿去找呢,真是可遇不可求,人要懂得珍惜哩,不敢晃头晃脑的,人一旦飘了就容易把握不住方向!再说六子以后到底怎样还谁也说不准呢,谁说肯定能留在城里,城里真就那么好吗?即就是留在了城里,咱没根没底的,跟个蒲公英似的,能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跟你一块生活,彼此照应,这不是才好嘛!咱的根儿在农村,不要急得往城里移栽,人弄不好是要栽跟头的!当然,这事说到底还得看弟弟六子的想法,只要他和蕙兰两人想在一起,他就坚决支持,这是最关键的,其他人谁说什么也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且说蕙兰一进窑洞见六子的大姐和大姐夫也在,显得有些害羞,打过招呼,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后炕头儿,有点拘谨地站在脚地上。远晴特别喜欢她这个准弟媳妇儿,见蕙兰来,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忙端上好吃好喝的,拉着蕙兰的手坐在炕拦边上拉起了家常。姐姐远晴的热情,让蕙兰的心里感到特别舒服,也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她感到说话和坐着也舒坦和自然了许多。老母亲欢心地手抓起一把瓜子儿递到蕙兰手中,蕙兰又扶着老人坐在了她的身旁,窑里的气氛暖融融的。

蕙兰坐了会儿便起身要走了——她家里还有很多事,为了趁过年看看未来的婆婆,暂时就撂下自己家里的活儿跑了出来。远晴和老母亲自是挽留不住,母女俩把蕙兰送到通往下院的坡坬处,一直目送着蕙兰的身影消失在远民家下院畔的拐弯儿处,直到不见了蕙兰的身影。站在院畔的老人突然抹起了眼泪,是的,她此刻正思念着自己的小儿子——过年了,人家都红红火火的,自己的儿子在部队上不知过得好不好,吃得饱穿得暖吗?受人欺负吗……

六子,远山年纪最小的一个弟弟,本名华远野,因在家中兄妹六人中排行老六,家里和村里人就习惯喊他六子,今年二十七岁,只比他的亲侄女婷婷——大哥远川唯一的孩子大三岁,而侄女婷婷的小孩都两岁了,他却还没结婚。华业他们这一辈的孩子们有时喊他叫四爹,有时又喊六爹,怎么喊都成。六子九二年高中只读了一个月便应征入伍当了兵,成为了解放军兰州空军某飞行学院第一训练团一名从事后勤服务保障工作的战士。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结束后被分到了汽车连司机训练排学习汽车驾驶技术,等考到驾驶执照后,就经常驾驶着军车给飞机加油、充电等。之后又在汽车连炊事班干了半年,学了一手好厨艺,后来又调到了汽车连小车班。开了一段时间的大轿车,因人实在且模样长得好,干活儿勤快又稳重,被团里领导所看好,入伍三年后就一直在给团里副政委、参谋长、政委、团长等团领导开专车。空军义务兵服现役四年期满后,又超期服现役一年,于去年申请转为了志愿兵,到如今当兵六年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蕙兰是他的初中同学,他当兵六年了,蕙兰也等了他六年了!一般的女孩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她喜欢军人尤其是空军,她觉得六子哪儿都好,对他充满了爱意。人道是相思苦,却总是苦相思!她觉得相思确实苦,但也充满了幸福!她发誓,只要六子不背叛她,心里有她、对她好,无论双方家庭是反对还是支持,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怎么说她,她都要等六子回来,即使再长时间她都能忍耐,六年都过去了,再等几年又算得了什么呢——哎,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

此时千里之外的六子,正在省城一家酒楼下面的轿车上候着,团长正与几个战友在酒楼上聚餐,有吃有喝,有说有笑的。大过年的,望着省城原安市一幢幢的高楼大厦和一条条的繁华街道,望着街上穿戴时尚、花花绿绿的一群一伙的城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他的内心不免有些酸楚,他羡慕大城市车水马龙的一切,尤其羡慕城里有钱人和有权人的生活,但他并没有过分伤感,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也都挺好,而且深信自己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自己已经是志愿兵了,一个月也有四百八十块钱的工资了,虽说不算多,但除了自己的日常花销外也能给家里寄点钱回去,还能给对象蕙兰买几件城里人穿的好看的衣裳——他觉得蕙兰其实长得比城里的很多姑娘还要漂亮,只不过是咱农村人吃穿住行差点而已,也没那个条件和闲工夫一天起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的!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说得太对了,此刻的他,说不想念远方的老母亲和蕙兰,那肯定是骗人的。尽管多年部队的生活锻炼了他很多,他为能留在城里而时刻努力着,同时思乡的情绪又时刻浓重,但他觉得这并不矛盾。纵然是有些忧伤,但此时他多半儿还是感到开心的,内心充满了干劲儿。他才给新调来的魏政华团长开上专车,因为给团长开车,战友们对他都很尊重和客气。团长是当地省城原安市人,才三十岁出头就已经是正团级干部了,而且听说很快就要提副师了!据说团长的哥哥是西北某军区的司令员,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魏团长总是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的!只要能跟着团长好好干,将来是有很大机会留在城里工作的,有朝一日自己一定也会出人头地的,他面露让人揣摩不透的微笑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儿!将来留到城里后把母亲和蕙兰也接来一起生活,这想想都让人觉得美好极了!他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干,决不能糟蹋了这么好的机会,决不能有一丝的懈怠,决不能辜负了家里人和蕙兰的期望,要活出个样来给自己和别人看!”

却说看到老人流泪,远晴知道母亲是想念弟弟六子了,乖哄了半天老人的情绪才又好了起来,自不多言。

且说蕙兰下了远民家的下院畔,路过那段弯道拐上大路时,正好望见秀琴老师在自家的院畔上捡拾柴禾。“过年好啊,蕙兰,看华大婶去了?不忙的话到家里来坐坐。”“过年好,杨老师,今儿就不到家里串门了,我家里还有事,得赶着回去……”蕙兰笑嘻嘻地边走边答道。她知道杨老师是咱这农村地区不多的文化人,讲文明懂礼貌,见人跟城里人一样很自然地喊声“过年好”,她回应的时候还多少有些别扭不自然,尽管她的内心对杨老师充满了尊敬,她知道杨老师是咱这上下川德高望重的一位好老师,为人师表,教学出众,带出了山里的很多好学生。

秀琴老师一直望着蕙兰远去,她打心底特别喜欢六子的这个女朋友,尽管俩人严格说起来只能算是邻里邻村的认识,偶尔见面打打招呼,并不曾有机会交心,但她心里觉得她和惠兰姑娘已是老熟人了,对惠兰非常了解,她非常赞赏惠兰的坚持和勇气,甚至感到佩服!一个姑娘家,能坚持等心上人这么多年,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即使外面的世界再风雨飘摇——听李家圪塔人讲,蕙兰的家里人听说六子家有人不是很赞成她们蕙兰和六子在一起时,他们感到非常生气,劝蕙兰不要再等六子了,别耽搁了自己最终还被别人给抛弃了!家里人甚至都开始张罗着给惠兰介绍对象了,但都被蕙兰给断然拒绝了,她始终坚守着自己心中的爱情,真不容易!秀琴老师觉得即使是她经常阅读的那些小说里也不多见,而她却在现实生活而且是在自己的身边能亲眼见证,她莫名地感到蕙兰姑娘倒使人们的心里多了一些美好的爱情诗意,她真心期望看到六子和蕙兰姑娘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样她都会替他们感到无比的开心!尽管自己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谁让自己过于思念和爱恨,没有因为失去而过于悲伤过,也没有因为得到而过于幸福过,然而心中却也有一种幸福叫做感动,纵是不曾拥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当年学校毕业,在艾河村当了教师,经人搭线就和自己的丈夫结了婚,日子过得也还算幸福,她打心底里为这些年轻人感到开心,也羡慕这些年轻人——是的,年轻真好!当她听说六子家里竟有人反对六子和蕙兰在一起时,她觉得真是太不理解、太不应该了,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在院畔上站了会,秀琴老师又回窑里去了。

敞亮的院落,一线五孔石窑洞齐刷刷价。最右侧的窑洞是秀琴老师的“书房”,砖铺的脚地最里面紧挨着墙壁的是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放着秀琴老师收藏的很多书籍,有教学用的教材、讲义、授课提纲,有孩子们用过的一些课本,而最上面长长的一排中外文学名著和一些历史典籍、诗词类书籍及两本短篇小说集、几本人物传记,则是秀琴老师最珍贵、平时最喜欢阅读的藏书。书架旁边靠墙立着一张写字桌,写字桌上摆放着一个双卡磁带录音机、一盏台灯和一些笔墨纸张。

在这经济落后文化更是落后的农村地区特别是咱这艾河村,家有藏书且又喜欢读书的人家真是少之又少,即便是藏书很少,也真是难能可贵!村里的很多老大粗受苦人,地里忙活一天回家鞋子一脱上炕倒头那家伙“哼哼”就知道个睡觉,也许是因为不识文不识字而不看书,也许是因为根本没时间看书,或许是因为压根就不想、不喜欢看书,人们缺衣少食,而最缺的也许是求学和求知的欲望!人最可怜的也许不是可怜本身,而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可怜,那简直就是可悲。我们中国广大受苦人的大脑,除了接收习惯性生活和田间地头劳动的知识和信息外,更应该接收书籍等蕴含文化知识的熏陶,文化抑或说知识的力量才是最伟大的力量,要么人们的大脑就跟一片广袤的田地一样永远荒芜着,不懂得开垦还责怪土地的不肥沃,那么也许一阵野火吹过,将会被烧成灰烬,再一阵野风吹过,将会被吹得什么都留不下,真是白活了一生!当然,人们大脑的开垦要远比一份田地的开垦难,不是说起来那么简单的事情,那是另外一个概念了,且不多言。

但见秀琴老师家院畔南侧低洼处东西狭长一分多点的田地里,依次栽植着大杏树、小杏树、苹果树、核桃树、枣树、梨树、桃树,甚至还有桑葚树,真不可不谓是匠心设计与栽培,秀琴老师的细心之处可见一斑!下了院畔左手边栅栏围起来的二分田地里,夏天全是西红柿、西葫芦、夏土豆、豆角、黄瓜、茄子、青菜、油菜、西瓜、小瓜等蔬菜和瓜果,秀琴老师的菜园与其说是辛勤劳动的场所,倒不如说是消遣时光的乐园。冬日里菜园自是荒凉的,但地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些不讲究的大老粗庄稼人家的地里,庄稼的秸秆四处乱堆,荒草遍野,无人管理。

这会儿家里就秀琴老师一人,两个孩子跟着丈夫上坟去了,她一边准备着年夜饭,一边享受着“书房”录音机里传出的优美钢琴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多么柔美深情的旋律,多么扣人心弦的曲子,真是让人为之倾倒!梁山伯与祝英台,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千古传诵的凄美爱情故事,秀琴老师沉浸在中国古老的民间爱情故事当中,似乎看到一对美丽的蝴蝶从坟头上飞起,绕着坟头翩翩起舞,她又想到了六子和蕙兰的爱情故事,但她不希望俩人的爱情故事结局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凄惨……

且说晌午时分,整个艾河村,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年夜饭,时不时传来村里孩子们燃放鞭炮的“噼、啪”声。在李家圪塔拐入艾河村的一段弯路上,一个庄稼汉猫着个腰精力充沛地蹬着三轮车往前赶着。细看来不是别人,正是远山,他这是趁过年又蹬着那破三轮车到邻村把所剩的最后一点鞭炮串着给卖了——今儿过年,但总有一些乱阵人家还没置办鞭炮。

远山对自己今年的光景总体是满意的。去年因箍这三孔石窑洞又欠了别人几千块钱的债,还有以前生活所迫拉下的饥荒,今年夏天受死受活地种烤烟卖得五千多块钱,加上年底的烟花爆竹和糊窗纸生意赚得三千来块钱,除去一年孩子上学和家里的花销及种庄稼、做生意投进去的本钱,差点儿就可以填平家里的开销和欠账窟窿!他感到满意甚至是幸福的——受苦人,根本就不奢望攒什么钱更谈不上攒多少钱了,能把拉下的饥荒还上就烧高香了!

别看这辆破三轮车,几年来又是干地里的重活又是被远山不懂得心疼地蹬着拉客人,破旧不堪,但跑起来那家伙还是挺快的!很快走过村子前庄里那节长长的公路,拐过一个山峁,很快就要到井渠了——村子的中间地段,远山远远地看见有些因事上坟晚点的人们还在南山脚下的祖坟里烧香焚纸,“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艾河对岸悠远而又清晰地传来,连这鞭炮声似乎都传递着新春的气息,他似乎闻到了火药的香味儿,真是叫人感到快活!

且说刚到井渠口,他看到右侧不远处的族里堂弟民义家和夏氏族里从良家两个邻居家的院子里聚了很多人,大声吵闹着,旁边的渠口路边上还停了辆警车,他心里犯着嘀咕,“刚还似乎闻到了火药味儿,这下是真的闻到了火药味儿!这两家人今年因为箍两孔窑都闹几回架了,怎么今儿大过年的又闹开了?”他赶紧拐入井渠口——他是村里的干部,村民们有什么事村干部应当及时介入进行调解。

还真让他给猜着了,早起那会,从良的孩子不懂事在旁边邻家民义家准备箍窑的窑腿子地方拉了堆屎,民义的婆姨看到后说了孩子两句,本也没什么,被从良的婆姨听到后俩人就吵了几句,倒也罢了,大过年的!不成想不压事的从良在坡坬下见了民义又开始叨叨,俩人开始吵闹,事情越闹越大,以致闻声赶来的民义和从良的几个兄弟也瞎掺和进来吵闹,除不是不压事还火上浇油!村里的几个领导,党支部书记华明智、村长夏福禄及村党支部、村委会几个委员满囤、东林——家住前庄里,夏青林的弟弟、志高、国富、住在村子西头儿的王万民和东头儿的张常武等闻讯都赶了过来,就这都管不下个民义、从良和他们的几个厉害兄弟,把明智书记给气得,好说歹说双方是听不进去,“都挺厉害的,你们这穷本事是越来越大了!”明智书记心里暗自感叹着。亏得在公路上来回巡察的乡派出所的同志发现情况不对及时赶到硬给镇压下去,要不然这大过年的艾河村还不知道出什么新闻呢! 

这院里纠纷的双方当事人吵闹得是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而一旁看热闹的夏氏族里的憨憨来福是头发乱蓬蓬价,还夹着几根柴草,跟鸡窝似的,鸡在里面都可以下蛋了,嘴角淌着口水,开心地手舞足蹈。看到警车闪闪的警灯更是欢蹦疾跳价,边跑边口齿不清地叫喊着:“呜,呜,呜,公安局,抓小偷,公安局,抓小偷……”恨得个他大哥来祥是死劲吼喊着:“快死回喀,你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地干甚呢!”逗得站在从良家脑畔上看热闹的井渠里的几个憨娃娃是纳命价笑,这真是叫在场的人哭笑不得!

说来话长,民义和从良俩邻居,夏天的时候就因为都想在中间荒置的土地上各再箍一孔窑洞,但巧的是中间那片土地只够箍一孔窑的,再箍一孔刚好宽度不够,显得特别狭窄难看,两家都想占强,因为中间土地分界线的问题扯了起来,闹了好几回架,村里的领导都协调好几回了,后来干脆搁置了起来——谁也别箍了,真是也不怕村里人笑话,更不怕辱没了艾河对岸躺着的华氏和夏氏的先人们!

远山赶来的时候,派出所的同志正准备带走闹事的民义和从良,还要罚他们的款,远山了解了情况后,和明智书记是说尽了好话,请求派出所的同志从轻处理——毕竟都是些穷苦人,一年四季在黄土里刨挖不出几个钱!派出所的同志怎能不清楚,知道村民生活都不容易,但有些事不尽早压制,反而会害了他们!但再三考虑到情节还算不是很严重,当事人认错悔错的态度又比较诚恳,又是大过年的,经和村里几个领导商量,最终人也没带走,款也没罚,但让几个当事人都写了保证,今后再不许惹是生非,否则会严加处理。

聚集的人群散了,远山和满囤、志高、国富、万民坐他的三轮车往后庄里驶去,几个人还在说道这事。作为村干部,他们不免忧伤地感到,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老憨憨田二讲的那样,“世事要变了”,现在的世事似乎确实要变了,村里的工作再不像以前好搞了,人们这都是怎么了……

欢快中带着一丝忧伤的日头向西边的山脉沉去,“噼噼啪啪”,村里已有人家开始燃放鞭炮了,这意味着谁家已第一个开始吃年夜饭了!接着,前后庄各式各样的烟花腾空而起,五彩缤纷,绚丽夺目,一阵阵令人心花怒放的烟花爆竹声直响彻对面南山的山谷田野。人们围坐在窑洞里的饭桌旁,尽情地享受着满桌子丰盛的年夜饭。哎呀,方桌桌,圆盆盆,长筷筷,瓷盘盘,肉碟碟,宽粉粉,酒盅盅,茶杯杯,真是让人目不暇接,令人直流口水!一张张受苦人的脸笑得跟个花瓣似的,家家户户团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响彻云霄。夜幕降临了,人们点亮院里的红灯笼,整个艾河村灯火辉煌,光彩照人,好不令人陶醉!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用木柴燃起高高的火塔,红扑扑的火苗寄托着受苦人在新的一年里日子红红火火、生活幸福美满的美好愿景。华文、华业、春来、灵芝、春燕、华楠等一群一伙的孩子们嘴里含着糖果,兜里揣着瓜子儿,手里拿着鞭炮四处玩耍着,围着家户院里的火堆绕圈圈,在红灯笼底下放鞭炮,在坡坬上来回价跑,抬起小脑袋仰望朗朗夜空中一眨一眨眼睛的明亮的星星……

词《清平乐·原野》道是:

万里江山,人道北风烈。傲松窃语冬灵梅,北国西山落月。

古赋寒窑吕相,盖闻天命风流。天涯草莽荒唐,市井夕阳陋巷。

(未完待续)

【往期回顾】

第一、二章——长篇小说《生活》:命由天生 运在当世

第三、四章——长篇小说《生活》:催生华发谁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