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生活》第一部
第三章
公路上的积雪被往来的车辆碾压得硬邦邦的,仿佛不透明的冰块,行人一不小心便会跌倒。过往的车辆尽管都装上了防滑链,然而这样的天气里,公路上动辄还是会发生交通事故。
在缓缓行驶的汽车的明亮车灯照耀下,远山一家人急匆匆地往家赶着,车灯处依然可见纷乱的雪花飞舞。远山牢牢把握着方向盘,尽量走公路边上尚未被汽车轮胎压过的地方。
可怜的一家人一天只吃过一顿饭,然而饥饿还是次要的,寒冷几乎让他们变得麻木!
家,这个温暖的港湾,越来越近了。面前的这道土坡,铺满了厚厚一层雪,牛蹄有些打滑,不停地踉跄。几个人在与风雪抗争着,于棼在前面使劲儿拽着牛鼻子,远山在中间一边大声吆喝着老黄牛,一边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前拽着车,老哑巴和几个孩子在后面挣命地往前推着车子。车身一颠簸,几颗白菜从车上滚落下来,然而已经顾不上了,大家一心想着把车赶紧推上坡去——车要从半坡上滑下来,那后果真不堪设想!
黑夜彻底降临了,风停了,大雪征服了一切,天空中依然飘着零星的雪花,洒向黄土高原的每一个寒冷的角落,继续加强着它对世间万物的统治力。往常黝黑的山的脊梁,仿佛换了一层洁白光润的肌肤,全无了往日的荒凉。放眼望去,艾河村广袤的山川田野,在瑞雪的映衬下,泛着微微光明。
一线三孔坐北朝南的石窑洞,敞亮的不大不小的院落,左侧院畔是一条南北连通的小路,小路西侧地势偏低处由近及远分别是远山同宗族人——祖上和远山的先人同样是从黄河对岸的山西逃荒至此——国富、国荣、国强三兄弟家,一大家庭基本上是国富在主事儿,这人性格要强、心眼多。老二国荣天生是个一老锤也捣不出一个响屁、一锥子也戳不出一滴黑血的人,性情懒惰且固执,说憨不憨,说精不精,人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慢牛——年纪不算大,行动起来却像一头上了年纪的老黄牛一样缓慢。老三国强,性格开朗、吃苦耐劳,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可惜去年夫妻俩在家门口打水井时,他在井底刨挖,婆姨红玉在井口挣命地搅着井轱辘,撑着满满一桶石子的井绳突然给崩断,铁桶掉下去正好砸在了他的头上,可怜的人当场就不行了。婆姨红玉哭得是死去活来,晕过去好几回,她总觉得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到现在都没有从丈夫的不幸离去中走出来。生活的晴天霹雳,把家里的顶梁柱给劈断了,让这个三十几岁的年轻而善良传统的女人成为了寡妇,一个人拉扯着膝下的一儿一女长大。且说院子右侧的牛棚、猪圈和鸡窝高低错落,窑洞正对面、院畔的南侧,二分田地里稀疏的站立着一些树木。院落东侧偏北、东西走向的一条小路,依次连接着远山堂弟志高、志强及三弟远民家的下院畔,小路往东南方向延伸下了那段覆盖着雪花的土坡,一条往南直直通往马路的大路笔直而又宽敞。大路的北头儿是一条沟渠的渠口,往北去路变得越来越狭窄,一直延伸到远处北山的深处。渠口西侧住了几户人家,东侧地势偏高处的北山脚下,一方院落气派非凡,那是灵芝家……
整个世界静得出奇,偶尔可以听见树枝被积雪压断的清脆的声音。院落右侧的鸡窝里,时不时发出母鸡浅睡时扑腾翅膀的声音。旁边的牛棚中,在寒风中站立了一天的老黄牛,正津津有味地嚼着草料,时而面对着远处的雪山摇晃摇晃脑袋、呼出几声粗气,时而又静静地肃立,睁大眼睛,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似乎又在无言地诉说着雪山的无限厚重。下院的角落里,把头深埋在自己怀里、蜷缩成一团的小狗,正在窝里做着冬日的美梦……
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吃过晚饭远山把老哑巴安顿在左侧闲置的那孔窑洞里睡觉去了。于棼早在灶火里生着了火,平时冰凉的窑洞立刻升起了暖意,远山还特意在灶火里多添了几把柴火,生怕把老哑巴冻着。老哑巴则摇手示意不用——他习惯了露宿街头或在冰冷的破荒窑洞里过夜了,远山自是不从。俩人吸了两支纸烟,老哑巴便睡了,远山则回到了右侧的窑洞,自不必多言。
一家人终于可以静静地待在温暖的窑里休息了。灶火里的火苗“噗、噗”价响,炕上暖烘烘的,此时此刻也许再也没有什么比坐在这炕上让人感到惬意的了。坐在锅脑头儿的远山,一边吸着纸烟,一边似乎又在思索着什么。大儿子华文和三儿子华楠在前炕上嬉闹着,妻子于棼和女儿梅梅还在锅灶边收拾着碗筷。二儿子华业站在脚地上,若有所思地从书包里取出奥数竞赛的奖状和作为奖品的一个笔记本,家人见此自是开心,并没有察觉到华业得奖却并不显得开心的情绪,只道是平常——这孩子读书用功,成绩好,经常获奖,每次得了奖并没有显得沾沾自喜。一家人其乐融融,加上两碗热乎乎的汤面下肚,心里都暖融融的。
“给老三再说说,自己欠的债自己还。人家翠莲家实际比咱富裕多了,咱不敢再填了,咱家的光景你是清楚的!”于棼突然向锅脑头儿的丈夫说道。
“都催好几次了,老三现在钱不够,他正在想办法弄呢,再等等!”远山平心静气地说道。
“不能再拖了,人家夏九几次上门来,你让人家怎么看咱……都怪你是保人!”于棼将手中的抹布撂在锅台上,托着有些酸痛的腰,带点儿生气地说道。
“你别管,我心里有数!”远山显然也有点生气了。
这时,坐在炕拦石边的梅梅一句话也不说,华业则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也一言不发。华文和华楠这时也被父母渐带火药味的对话吓住了,呆呆的坐在炕上不动弹。
原来这年夏天,远民因在镇上赌博欠了别人的赌债,就瞒着厉害老婆偷偷地跑向正在镇上卖西瓜的二哥远山求救。远山其实也没钱,见弟弟远民的可怜劲儿,就把几天来卖瓜所得的一千块钱给了远民。然而一千块钱哪儿够,远民欠了别人一万块钱的赌债!加上自己四处倒腾的三千块钱和二哥远山给的一千,还差六千!他心急如焚,实在走投无路,就跟着远山回到了村里,神央祷告地求二哥远山帮他想想办法,贷款都行,哪怕是高利贷都行!他还很着急,因为明天要还不上赌债,人家债主就要抄他的家了!且这事还不能让老婆翠莲知道,要么又是一场无休止的家庭风波,还极有可能波及到远山,怪他给他弟弟胡乱借什么鬼钱!远山的这个弟媳妇儿张翠莲,还真是十里八乡挺出名的,天生得跟个男人似的虎背熊腰大脸盘,那张厉害的嘴也是上下川远近十分闻名的,上下厚嘴唇那么一合,是成事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大哥远川可能有点钱,他在村里教书,大嫂玉英在村里开着诊所,应该有点钱。可大哥性格执拗,如果是因为其他事情,也许还会帮忙,一听是还赌债,可能连好脸色都看不到还借不到一毛钱!因此他估摸着大哥这边肯定没戏!尽管他知道二哥家里也确实没钱,一年四季在黄土堆里刨挖挣不下几个钱,还得拉扯几个孩子长大,的确是困难,但他知道二哥在村里是党支部副书记,是个领导,为人又诚恳厚道,肯背皮,信誉好,以二哥的名义想法贷点儿款应该问题不大,加之二嫂于棼又好说话,因此他就认定了只有二哥远山能救他,他就一直麻缠着二哥帮忙贷点儿款,以保全他这个家!
远山也真是气得要命,憋不住自言自语道:“我一家人春夏两季辛辛苦苦地种两亩瓜,苦心汗沥的直受死才能挣几个钱!你狗儿倒好,除不是不好好下地干活儿还瞎做!靠赌博能养家糊口了?这下可好了,害人又害己。好吃懒做,遭天惩的!”但此刻他又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亲弟弟的家被人家给抄了吧!他给夏九说尽了好话,自己作为保人,夏九才答应以二分五的利息贷给远民一千块钱。他又另外四处想方设法,为方便起见,用华文的身份信息在信用社以二厘的低利息帮远民贷了五千块钱的款,这才把这个气得人发抖的三弟从黑窟窿里救了出来。
夏九的一千块钱连本带利,说好年底这个时候还的。夏九上远民家的门去催债,远民赶忙背转婆姨对夏九说,他现在钱不够,能不能再缓缓,然而却被婆姨翠莲撞了个正着,事情自然是纸包不住火了。其实远民家里一千块钱加上半年的利息一百五十块钱是有的,然而家里是翠莲当家,这翠莲一听是丈夫欠了赌债,她根本不认账,不认账倒也情有可原,这倒还是其次,然而却几乎像条疯狗似的把夏九给咬了出来。
村子的西边,人们习惯喊叫后庄或后坪,而村子的东边,人们则习惯喊叫前庄或前坪。夏九家住在前庄里,他常听人说这后庄里的张翠莲这个女人有些泼,这次他算是见识了这个母老虎的厉害了,果真名不虚传!因此他就来找远山说道了。
夏九来催债,远山赶紧应承下来。他找远民催了几次,远民私下里给他交代,他现在私自藏有七百块钱,还差四五百块钱!远山让他再想想办法,“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他叮嘱远民这事千万不敢失信于人家夏九。说来有趣,远山从进远民家的门到离开,弟媳翠莲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老是阴阳怪调地借训道丈夫远民来敲打他。远山知道这件事情本身怪不得翠莲,对于弟媳的无礼,他则是忍让不予理睬。
却说于棼又道:“夏九早上又来了,不用我们管,那看你怎么办吧!”
于棼已经忍不住自己内心焦急的情绪了,她是个善良的妇女,但毕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妇女,在小叔子远民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也会伸出救援之手,她并不反对帮三弟,然而她自更是知道家里的贫困,和丈夫俩人一年四季在土里刨挖,只为了维持这个家庭的生计,没明没黑,养活这一家六口人都困难,现在又遇上这事,不由得感到揪心,内心说不出来的委屈和焦急此刻正无处诉说……
“就怪你哩,人家我大爹咋不管呢?就你能!”不懂事的华文没大没小地朝父亲说道。
远山和于棼有时吵架或说道什么事的时候,这个大儿子老爱插嘴,然而又说不了事、就爱瞎嚷嚷,结果只能是火上浇油,瞎添乱。
华文比弟弟华业大三岁,然而辍学已经好几年了。他光学前班就上了三年,最终和弟弟华业一起上学前班,而弟弟华业考上了一年级他却仍然没考上。于棼看大儿子都上几年学前班了,再看二儿子还小,就让大儿子替二儿子上了一年级,让二儿子再留上一级。上一年级那会儿,华文学习成绩突然好转,为此,在二年级刚开学那会儿,班主任杨秀琴老师还特向他颁发了一张奖状,以鼓励他继续努力进步。然而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领取了那份上学有史以来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奖状后不久,他就突然对学习又失去了兴趣,死活都不去学校了!远山和于棼是好说歹说都不行,教育子女几乎从来都不用手脚的远山都忍不住动手教训儿子了,然而还是无济于事。远山和于棼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请杨秀琴老师来家里请华文去上学他都不去——就这么个死牛筋儿疙瘩!
华文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整得远山和于棼头疼不已,然而他们却也拿这个死犟不懂事的孩子丝毫没有办法,且这孩子天生还有点口齿不伶俐,尤其说话急的时候还带点结巴,老实憨厚,在家门外不多说话也不会说话,但在家里那话可不少!于棼常想,“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其他三个孩子都伶牙俐齿,可偏偏这个孩子就是个怪胎!”
且听于棼对儿子华文说道:“大人说事,你小孩子家不要瞎说!”
“你懂个什么?”远山转头对儿子华文嚷道。
“你不要说孩子,就怪你哩!”于棼又转向锅脑头儿的丈夫嚷道。
懂事的华梅好不容易回趟家,家里忙些不算什么,她从小就习惯了,然而听到父母吵架,她忍不住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但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又让弟弟华文不要瞎说话,一边又劝父母不要吵架。华业年纪虽小,但却很懂事理,毕竟已经上了几年学了,他不怪父母亲,他们一天忙死忙活,为这个家操劳,然而还要为了这些事吵架。他也忍不住哭了,把门狠狠地推了一把,说道:
“这事就怪我三爹,他自己赌博输钱,还殃及别人!”
“就怨爸爸哩,谁让他多管闲事的!”多嘴的华文又嚷嚷道。
远山已经很生气了,平时慈祥的他一改往日的态度,冲两个儿子吼道:
“你们记住,你们兄弟间将来给老子就这样,见死不救啊?”
华业再没说话,眼下家里的困难更引出他在学校所受的委屈,竟伤心得啜泣起来,华文却傻傻地还在说。左边窑里睡觉的老哑巴,对这家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虽说榆木,但心里都明白,然而也只能是听听罢了……
这一家人啊,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地休息会儿。唉,可怜的人们啊!
夜深了,窑洞里暗淡的灯光,映衬出窗外一方厚厚的积雪,它洁白无瑕,从美丽而遥远的天空来到人间,它可以供空闲的人民赏阅,可以滋润干涸的麦田,却难以消融这个二十世纪末叶中国北方黄土高原淡凡无奇的农民家庭里这些可怜的人们的苦难……
第二天一大早起,老哑巴不知什么时候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远山本拿了两件旧点儿的棉衣准备给老人但却四处找不着人,后来听说他在上院里老母亲那里吃了点饭又不知了去向。远山终又不得已从自己家里挤出了四百五十块钱,加上远民的七百块钱,给夏九还上了贷款。他总觉得这事有愧于夏九,执意要多给五十块钱,然而夏九自是不肯,尽管他对远民,特别是对他那厉害的婆姨有意见,但他信任远山,看在远山的面上他打算少收五十块利息,但远山又是不肯,终本金利息一千一百五十块,一毛不多一毛不少。
于棼气得哭了,两天没和丈夫说话,但慢慢又好了——哎,她就是这么一个善良的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善良的人往往总为别人着想,而却忍受着自己的痛苦。几百块钱,甚至一千块钱,在这个年月,尤其是对于这个年月里的穷人来说,那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说一两千块钱,对于富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然而对于穷苦人来说,在生活的某个节骨眼儿上,它也许可以要了他(她)们一家人的性命!自不必赘言。
有道是:
百年人生百年愁,万事不等人去空。
黄土易来金难来,可怜蓬户苦行人。
第四章
一九七八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一九七九年,党中央、国务院批准广东、福建在对外经济活动中实行“特殊政策、灵活措施”,并决定在深圳、珠海、厦门试办经济特区。中国从此走向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一九九八年,离世纪伟人毛泽东逝世已有二十二载,中国的社会不可阻挡,也无法逆转地沿着它的轨道向前发展着。中国改革开放也走过了二十个年头,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时代伟人邓小平也于去年与世长辞。时间总是那么规律地向前推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无关乎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却又与人世间的万事万物有着莫大的关联。
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也早已结束了吃大锅饭的时代,实行以户为单位的生产责任制。人们的温饱问题基本解决,物质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然而广大的农村地区经济社会发展较城市地区却是十分缓慢与落后的,城乡的差距越拉越大。在全国范围内整个社会人们的思想意识正随着经济、物质的飞速发展发生着某些颠覆传统的、剧烈的变化,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也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生活在中国北方黄土高原广袤无垠的山峁沟壑间的广大农民,在农闲的时候,他们也思谋着做点小生意填补家用——毕竟黄土高原再是天寒地冻,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它总还是会慢慢解冻的。
在几个孩子还小的时候,远山和于棼也在镇上开过小饭馆卖过饸饹,然而生意并不好。那会儿偶尔来几个客人,夫妇二人忙得不可开交,小儿子华楠却坐在饭桌上瞎捣乱,死活不肯下来。饭馆由于生意不好,没开多久便关门了。在闲暇的时候,远山也在镇上跑跑脚蹬三轮车赚点生活费。他一年四季除了在黄土地上刨挖,还要忙村务工作——他还担任着村党支部副书记的职务。生活虽然清贫,却也简单快乐。富人有富人的快活,穷人自有穷人的开心。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加上四个孩子越长越大,远山肩上的负担就像额头的皱纹一样越发浓重深邃起来。
年关越来越近了。旧例在农历年底结账,欠租、负债的人觉得过年像过关一样难,所以便有了年关的由来。前些天,远山跟村里人满囤到省城进了一些糊窗户的麻纸和鞭炮,做点小生意赚点度过年关的钱。
梨坪镇地处延州县、吴州县与西去延原市古塔区的道路三岔路口处,交通便利,地理位置优越,是延州县最大的建制镇,是“两县一区”交界区域商品流通的集散地和黄原省北部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带,自古便是军事要塞、商贾云集之地,距离艾河村只有十公里路程。
快过年了,每遇集,人们就像蛰居在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间的川道、山峁、沟岔里的动物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梨坪镇。地处偏远山沟、交通不便的人们,趁早就把年货购置齐全了,然后就早早地窝在家乡的山沟沟里不出来了,数着日子盼望着新年的到来。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中国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计划经济的时代早已结束。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的梨坪镇,经济发展虽然依然落后,但较以前,自由自主做生意的小商贩们开始变得十分活跃起来,再不会像《平凡的世界》里王满银那样,贩卖几包老鼠药就会被抓起来劳改、批斗。年前这些日子,最忙碌的大概就数远山这些抢着做点小生意的人们,其次就是大包小包抢购年货的人们,再就是穿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时兴衣裳、有说有笑逛街谈恋爱的年轻人。尤其这些可爱的、让人羡慕的年轻人,我们仔细看看,或许你就能发现高加林、刘巧珍的身影抑或是孙少平、田晓霞的背影。是的,青春,这美丽的年华……
天刚蒙蒙亮,只见远山就蹬着他那辆破脚踏三轮车,载着满满一车麻纸和烟花爆竹,载着满车的希望,直奔梨坪镇而来。小镇西头儿的农贸市场,最南边儿靠近河岸一排全是卖烟花爆竹、糊窗纸和糖果、水果、干果等年货的。远山一早就占了一个摊位,把麻纸和烟花爆竹摆放在三轮车厢的木板上,随着日头儿的升高和赶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便开始吆喝起来:“哎,置年货啊,质高价廉的糊窗纸啊,还有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大家过来看看啊……”长期的体力劳动,使得远山的体格像年轻人一样健壮,声音像小伙子般洪亮。
北侧农贸大楼靠南侧的一排门面房,卖调味品和农具的小门市部整齐排列,各种诱人的香味四处飘散。西侧的牲畜市场,不时传来猪、牛、羊等动物的喊叫声。东侧一排全是小饭馆,屋顶烟囱里一柱柱的黑烟和窗户口一股股的水蒸气可劲儿地往外冒着。南边卖年货和中间卖蔬菜、肉类的小商摊星罗棋布,人群熙熙攘攘,充斥着各式各样生意人的吆喝声。整个农贸市场就像一锅粥一样沸腾着。农贸市场外围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往来不绝的人群和车辆像潮水般涌动着,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奏响着小镇年关的交响曲。
人们热情高涨,然而天气却是寒冷的。尽管人们一个个把自己裹得像个棉球似的,但寒冷的天气还是把大家冻得面红耳赤。远山站在小摊旁,冻得手脚都有些麻木了,就不停地动弹,搓搓手,呵呵气,这样能好一些——身上不像样的破棉袄哪能抵挡得住寒风的侵袭!
早饭后,在大部分购置年货和逛街的人群涌向小镇之前,于棼和两个孩子华梅和华业也来到了镇上。于棼在丈夫远山处抱了一捆麻纸和一些鞭炮,像其他小贩一样摆放在农贸市场外围东侧的公路边上,和女儿华梅张罗着这边的生意。于棼是把劳动的好手,尽管在村里也是为数不多上过高中的妇女之一,然而她对数学很不敏感,加之生性腼腆,因而很不善于喊叫着做生意。女儿华梅可是不一样的,头脑灵活、眼疾手快的。因此上,路边这摊小生意,实际上女儿华梅才是主力。大家看吧,这孩子笑容满面、热情高涨,利落地招待着顾客们,嘿,还真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呢!
年关遇集,农贸市场东边的小镇主街道公路两边全是卖对联、年画、灯笼、糖类瓜果等各式各样年货的,特别是卖对联的小摊排成长长的两排,红纸一张张地铺开,一个个小镇和农村的书法艺人洋洋得意地现场秀着自己的书法笔墨,似乎这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和愉快之所在,卖几幅对联赚点钱似乎只是顺带的事情。街道两旁的饭店、烟酒副食店、服饰店、家具店、五金店等等一样挤满了人群,尽管交通已是水泄不通,却也显出小镇过年十分热闹红火的景象来。
糊窗纸、鞭炮是人们过年的必需品,因此尽管卖家多,而买家实在更多,加上远山、于棼都是些诚实无欺、厚道热情的卖家,大多数平时自给自足、不做消费者的农民就喜欢买这些人的东西,因此远山、于棼两个小摊的生意都还是挺不错的,光临的顾客接踵而至,络绎不绝。
华梅跟着母亲,华业则跟着父亲。华业脑袋机灵,眼色活泛,照料生意、算账收钱都不是问题,在父亲忙不过来的时候可以帮上很大的忙。
街道热闹纷繁的景象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时分,路远的人们已纷纷带着购置齐全的年货开始离开小镇了,赶集的人潮也开始渐渐退去,然而街上的人群依然稠密。住在小镇边上、很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们,这时才开始出来购物了。她们认为下午尤其是接近晚上的时候,货物肯定便宜,很多商贩这会儿东西卖不完了或着急回家,多数会选择便宜处理货物,因此她们就趁这个时候出来“淘淘宝”。
快一天了,远山就啃了两个干饼子。早上走得早,后来一直忙,其实也舍不得花那几块钱,就等着晚上回家吃饭!他看见华业和灵芝俩孩子一直在张望市场东侧那热气腾腾的地方,自是明白孩子们的心思。他自己可以忍饥挨饿,但他不希望两个孩子跟着他受苦,就给了华业五块钱让他和灵芝去买点东西吃。
灵芝是中午时分和母亲杨秀琴老师一起到镇上来赶集购置年货的。在农贸市场,她遇到了华业,就留下来跟华业一起卖烟花爆竹,她觉得这充满了乐趣。杨老师则一个人去其他地方转悠去了,她跟远山说了,她家过年用的鞭炮和糊窗纸,待远山回村里了她上家里去拿,远山则直言待回家了他把东西送到杨老师家去,自不多言。
却说华业见父亲突然给他五块钱让他和灵芝去买得吃点东西,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爸爸,我不要,我不饿!”一边说,一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上次关于那五块钱的事……
刚入冬那会,晚上没事,远山就趁夜里交警查得不严跑跑脚踏三轮车,拉客人挣点钱。晚上六点多去,一直跑到凌晨两点多才摸黑回了家。尽管身体感觉疲惫不堪,但几个小时的时间挣了足足四十五块钱,他的胸中充满着热气,暗暗感谢自己今天的运气真不错!回到家,孩子们都睡了,只有老婆于棼还担心他的安全一直没睡着。他悄悄地摸进被窝,和老婆私语了几句,屋里便响起了他打雷般的呼噜声——他太累了,为挣几个钱挣命地跑!
父亲回来那会华业刚好醒着,他又想起学校当天发生的事情。他看到别的好几个同学都拿钱买方便面吃,把他馋得简直不行,但他却只有偷偷看、默默流口水的份儿。他记得在村里上学的时候还捡得吃过别人扔掉的大半个苹果!隐隐约约听见父亲回到家把衣服挂在了墙上的衣架上,和母亲说了几句话便睡了。
一直到夜很深了,他还睡不着,他很渴望自己能有一块钱,也能买一包方便面吃!然而左思右想却想不出办法来,他知道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平时连学校的正常收费有时都交不起,父母都要向别人借钱。但他此刻心里却又止不住想,父亲今晚蹬三轮车去了,肯定赚了一点钱,自己如果能抽上一块,那应该不会被发现,即使被发现了父亲应该也不会太在意吧!从呼噜声中判断家里人都睡着了,在强烈的心理愿望支撑下,他起来轻轻地下了炕,装作是小便,准备“偷”父亲的一块钱。当他拉开灯站在脚地上的时候,确定家里人都睡着了,然而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灵,“父母一年四季累死累活,为维持这个家的生计吃尽了苦头,自己怎么能这样呢?!可自己确实又很想像别的孩子那样买包方便面吃,到底该怎么办呢?”只见他呆立在脚地上,手欲伸还缩,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纠结,“不能再犹豫了”,他告诫自己,再犹豫就被发现了!于是他狠下心伸出了手……可父亲的兜里却只有四张十块的和一张五块的,可他只想拿一块钱,这可怎么办呢?当他再次犹豫不决的时候,父亲突然转了个身,把牙齿咬得咯吱价响,把他吓了一跳,无意识间把那张五块钱的纸币紧紧地攥在了手中,定睛一看,父亲仍然在打着呼噜……
那晚下半夜,他一直没睡着觉,第二天一大早怀揣着一肚子的愧疚上学去了。他希望不会被父亲发现,尽管一天在学校里总是感到提心吊胆的,但他还是满足了内心的愿望,用八毛钱买了一包方便面,剩余的四块二毛钱紧紧地攥在手中,深深地藏在破旧裤兜的最里面,自己一个人躲在校园的角落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许久才吃完,吃得愧疚难耐,吃得泪流满面……
且说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远山莫名地发现左边兜里昨晚赚的钱少了五块!明明是四十五块啊,他细细地数了好几遍,不可能丢啊,要丢应该全丢了啊!他清楚地记得把挣的钱都放在了左边兜里,右边兜里的几块本钱还在啊!他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明明是四十五块,不可能错,也不应该错啊,他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会出错!
因为这事,他竟在家里嚷嚷叨叨了一天。这倒把妻子于棼惹不耐烦了,嚷吵他道:“找不见就找不见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你这样弄得家里鸡犬不宁的有什么用呢!”
放学回家的华业,坐在窑洞靠门的炕拦石上,一句话不说,听到父母的对话,心里感到更加难过了!因为他把父亲弄得这样焦急,惹得家里人都不开心,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地自责!可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想承认错误却又不敢开口、不知该怎么开口!一直到晚上快睡觉的时候,趁父亲怏怏不乐地一个人出门到院子之际,他便硬着头皮跟了出去,低头就哭,吞吞吐吐地向父亲说明了情况……
远山一听,一天的不开心顿时烟消云散,听到儿子是因为想吃一包方便面,更看到儿子鼓足勇气哭着来承认错误,他不停地用爱怜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连连说没事。华业把剩余的四块二毛钱悉数还给父亲,远山却把那四块二毛钱又塞到他的兜里,让他想吃啥就去买,告诉儿子这事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华业推脱不要,却怎么也拗不过父亲。
那晚,他睡觉时眼角一直挂着泪水,但却睡得很香……
隔天儿远山又去蹬三轮车回来时,他破例花了十几块钱买了一箱方便面,这可把几个孩子给乐坏了!华业感觉父亲并没有责备他,反过来还开导他,这让他心里非常感激,他暗下决心再也不做让父母揪心的事了……
却说眼下父亲又给自己五块钱,他怎么也不要,然而父亲硬给,让他和灵芝买点饼吃,再给母亲和姐姐也买点送去。他拗不过父亲,心里自是开心,就和灵芝相跟着去了市场东头那热气腾腾的地方。
“一个糖饼五毛钱,一个干饼子两毛五分钱。那么六个糖饼就是三块钱,妈妈、姐姐、灵芝各两个;四个干饼子就是一块钱,爸爸和自己各两个,还能剩一块钱”,华业想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付了钱。他把两个热气腾腾、香甜可口的糖饼递给灵芝,自己拿起一个干饼子咬了一口,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两个孩子边吃着饼,边欢喜地去找母亲和姐姐了。
到了母亲这边,华业给了母亲和姐姐各两个糖饼,自己拿两个干饼子吃。于棼见状,就推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东西,把两个糖饼给了儿子,换了儿子手里的两个干饼子。女儿华梅见状,则把自己的一个糖饼给了母亲,硬从母亲手里换了一个干饼子,又把另一个糖饼放进袋子里,从袋子里又取出剩余的那个干饼子。于棼则又是硬把手里的糖饼塞给了女儿,换了女儿的一个干饼子,说道:“快拿着,好了梅梅,人家笑话哩!”这温情的一幕,让一旁也是做小生意的、正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炒面吃得满嘴流油的妇女看得直笑嘻嘻的。
夜幕降临了,赶集的人潮基本退尽的时候,远山才收拾了摊位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回家去了。灵芝随母亲天黑前已经回艾河村了。远山的内心是开心的,这一天两个摊位加起来卖得好几百块钱,加上前几次卖的钱,本钱差不多已经回来了,可货还有不少呢!他又去买了些饼和其他吃的——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回家就不做饭了,把他的,该花的钱就花吧……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眼看就要过年了。冬日里一大清早的,天刚麻麻亮,一辆开往县城方向的客车亮着车灯缓缓停在了艾河村后庄的公路边上。只见两个穿得鼓囊囊的人一人怀里抱着、胳膊上挽着个什么东西直往客车上挤,一个孩子也跟着挤上了车。定睛一看,挤上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远山和满囤,一人手里提着个篮子、脚下护着一个装满烟花爆竹的小木箱,一旁的小孩正是华业。
天空又飘起了冬日里的雪花,空气里窜着凛冽的寒风。艾河村离县城只有三十来公里的路程,不到一个时辰,客车便驶进了城区。
这是县城年前最后一个赶集的日子,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年味儿已十分足了。这是华业第一次来县城,因为父亲和满囤叔要把箱子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他们好提着篮子去四处串着卖烟花爆竹,得有个人来照看木箱,这才成就了他第一次来县城的小梦想。他显得格外地开心,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来县城,又因为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坐汽车!
他来不及欣赏县城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华景象,来不及惊叹县城高楼大厦的宏伟,就被父亲和满囤叔急匆匆地带到了县城北关的农贸市场。这县城北关的农贸市场和梨坪镇的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唯一的区别似乎是比镇上的更大了一些、人更拥挤了一些。
农贸市场的西南角、靠近县城河畔处有几间似乎是被主人弃用了的、房顶长满了荒草、被雪花覆盖着的平房,远山和满囤立即瞅准了这块“风水宝地”,两人把箱子放在最边沿那间平房最不起眼的角落处,各自用篮子装了好些烟花爆竹便急匆匆地混入了前方的人流当中。此刻华业冻得瑟瑟发抖,站在屋檐下,傻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幕。
离平房只有四五米远靠近河畔处,是屠宰场。只见细长的木桩上拴了好多只羊,屠夫们用一把把快刀生生夺去了一只只羊的生命,然后剥了羊皮,用刀划开羊肚子,取出肠肠肚肚,再把羊肠肚中的粪便给翻掏出来。羊身上的东西在屠夫们眼里大概没有一处是不值钱的,就连羊粪积攒起来都可以卖钱的!屠宰场充斥着被屠宰的羊的惨叫声,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股羊粪的臭味……
已是中午时分,县城上空雪花扬扬洒洒,城区里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街道上铺盖的雪花被置办年货的人们踩得湿漉漉的。华业望着眼前的一切,闻着一股股羊粪的臭味,焦急地等待着人流中父亲的出现。父亲出去一趟好长时间回不来,看来生意并不好做!
自己并不知道身处县城的何方,此时他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和现实是多么地大相径庭,没想到第一次来县城竟会是这么一个样子,和心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满囤叔已提着空篮子回来又取过一次鞭炮了,然而父亲却还没有回来!在饥肠辘辘中,他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能看到父亲卖完了鞭炮、提着空篮子再回来取。
当突然发现父亲脚踏着雪水、头顶着雪花、提着空篮子出现在眼前,还给自己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糖饼,他眼前一亮,开心极了,眼睛却瞬间感到热乎乎的……
只见远山和满囤提着个篮子在赶集的人群中穿来穿去,不停地打听着买主。时而遇到个主顾,赶紧停下来让顾客看看货,讨论讨论价钱,说定之后立即收钱付货,交易很快便结束,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主顾。不像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在县城他们根本找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摊位,而且在县城卖烟花爆竹的证件也没有,所以就只能是仿佛做贼似的串着卖了。下午的时候生意似乎挺不错的,远山和满囤已回来取了好几趟货了,木箱里的烟花爆竹已所剩无几了。
天色暗了下来,县城赶集的人流正在渐渐退去,满囤最后一趟生意都回来了——早上来的时候满满一箱的烟花爆竹此刻连一个鞭炮都不剩了,可远山却还不见回来。华业正焦急地等待着父亲,满囤也有点着急了,在前面已经变得稀疏的人群中两只眼睛四处搜寻着远山——由县城开往梨坪镇方向的最后一趟班车就要发车了,再晚了今天就回不了家了!
正在此时,只见远山小跑着回来了,他把两个糖饼和四个干饼子交到儿子华业手中,嘴里说道:“赶紧走,赶紧走!”然后和满囤立刻抱起木箱,华业在后面跟着,迅速跑向不远处的汽车站——原来他是买饼子去了。一天尽管很辛苦很累,但鞭炮全卖完了,远山和满囤的心里都美滋滋的。你看吧,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庄稼汉就跟小伙子一样有劲儿有活力,健步如飞!华业为父亲及时赶回来感到喜出望外,开心地跟在两个大人屁股后面疯跑。
亏得及时,班车都开始走了,在车门儿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他们三人硬生生地挤上了车,招来门口一些乘客的一片怨声。然而他们顾不上了,要文明一点儿今儿就真回不了家了——县城的宾馆倒随处可见,只是他们舍不得那几块住宿费啊!
在车灯的照耀下,汽车沿着黄土高原蜿蜒曲折的公路向前驰骋着。远山的心终于安稳下来,车上暖融融的,他和满囤一手扶着把手,一手拿饼填着饥饿的肚子。
华业此时正坐在木箱上,慢悠悠地品尝着糖饼,这饼是真香,真甜,真好吃!他脑子里还不时地浮现出白日里屠夫们把羊活生生地杀掉的情景,他似乎还能清晰地闻到那一股股羊粪的臭味儿。当两个香甜无比的糖饼下肚,正准备依靠在车窗美美地睡上一会儿的时候,父亲突然提醒他快到家了,马上要下车了。他吃惊地半天缓不过神儿来,心里不断地犯嘀咕:“这汽车咋跑这么快呢……”
词《调笑令·华发谁颜》道是:
生活,生活,宠幸风流千古。琴瑟细雨亭楼,
胭脂江山夜月。月夜,月夜,催生华发谁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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