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感真的是太低了”

杨亚军和钟扬相识多年,工作之外,他们也会聊到自家的孩子。杨亚军记得,钟扬跟他提起过,两个孩子读小学的时候,是班里有名的“差生”,一个考倒数第一,另一个考倒数第三,回到家里,两个孩子就“谁才是最差的?”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为了帮助他们找到答案,钟扬把两个孩子转到一个班,结果是: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

“你怎么能笑着谈这样的事情,一般人都崩溃了。”杨亚军不解。

“崩溃的不是我,我去开家长会,被他们的班主任臭骂了一顿。班主任说因为班上有这俩活宝,他月月没奖金啊。”钟扬继续笑着跟他讲述。

教育不应该那么急功近利——这是钟扬的观点。

“我想通了。一个孩子喜欢打游戏。打游戏也可以成人才。一个孩子喜欢拆家里的电器,以后可以去学做动物标本,那是一门手艺活啊,以后有口饭吃就行。”那个时候,钟扬对两个孩子的未来做了这样的预想。

“你心真大啊!”杨亚军感叹。

钟扬的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孩子出生时,钟扬初到复旦,他希望集中精力工作,他和妻子张晓艳当时就做了一个约定:孩子15岁之前主要由张晓艳照顾,15岁之后交给钟扬。

张晓艳回忆,2003年开始,钟扬西藏上海两头跑,几乎没有时间照顾家庭。张晓艳当时在同济大学的生物信息专业任职,不需要经常出差,在实验室里做一些计算相关的工作。张晓艳当时也很忙,那个时候,她练就了一个本领,“当我在备课的时候,两个孩子在身边,无论怎么吵闹,我都可以忽略,当是没有听见。”她回忆。

15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2017年9月9日,两个孩子15岁了。全家人一起吃了牛排,给哥哥大毛过生日。那是大毛和爸爸吃的最后一顿饭。“OK,孩子今年15岁了,下面就托付给你多多管教了。”张晓艳说。“OK,没问题。”钟扬当时就说了一些话,告诉大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纪,接下来应该做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当时大毛在妈妈的建议下,加入了英才计划的申请,这是一个针对全国青少年科研人才培养的预备计划,9月10日是报名日期,那天吃饭时,大毛和爸爸提起,爸爸表示支持。

大毛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9月23日,英才计划的申请材料需要爸爸签字,那是一个周六,他补完课后他去办公室找爸爸签字,爸爸签完字后,大毛在学生签名一栏也写了自己的名字。钟扬看了一眼,觉得儿子的字写得实在不好看,“大毛,你的字可不能这么写。”钟扬对儿子说。大毛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这或许是15岁之后,爸爸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张晓艳回忆,他原本和钟扬已经约好了,在9月份找一个时间,好好谈谈孩子的学习问题,然而,钟扬又一次失约了。

父亲钟扬经常对两个孩子失约。经常是答应好了孩子一起吃饭或者出去玩,突然有工作上的事情临时插进来,计划被迫取消。就这样,钟扬成了两个孩子心中“不靠谱的爸爸”。

在大毛的印象里,爸爸很少回家。有一次,妈妈带他和外公外婆去苏州游玩,弟弟那时候身体不太好,爸爸回家照看了一个晚上,这是他记忆里爸爸唯一一次回家住。他和弟弟学校开家长会,基本都是妈妈去。“爸爸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感真的是太低了。”大毛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一般到春节,全家人会去武汉爷爷奶奶家过年,大年三十,全家人都在客厅看春晚,爸爸自己待在书房工作。“我可以理解,他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我们应该要包容他。”大毛说。

在大毛的印象中,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打过他,甚至没怎么批评过他。“和蔼可亲”是他对父亲的印象。他记得,弟弟用妈妈给的生活费配了新眼镜,花了三百块,找爸爸给他报销,说是花了四百。弟弟住校,大毛记得,当时爸爸带着他一起去看弟弟,“你有没有发现,小毛今天有点躲着我。”在回来的出租车上,爸爸问他。“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发生了什么?”大毛这才得知,弟弟原来是想“贪污”一百块,结果被爸爸识破了。“这点小把戏,我要还被骗,怎么当你们爸爸。”爸爸笑着对他说。

大毛的作文一直写得不好,语文老师知道他的父亲是教授钟扬,建议他可以写写父亲的故事,中考的时候,作文题目叫“就这样,埋下一颗种子”。大毛以此为题,写了父亲的故事。模拟考的时候他的语文成绩从来没上过一百分,中考考了130分,他觉得作文功不可没。

“大毛,你一定要坚强。” 9月25日,钟扬遭遇车祸,之前给大毛补过课的一个老师发来短信。大毛掏出手机,打开百度,还没等他输入“钟扬”这两个字,“复旦大学研究生院院长钟扬因车祸不幸去世”网页跳出来这样一条新闻。那个时候大毛在机场,准备去银川,他只是知道爸爸出事了,不过并不知道结果。妈妈在一旁接电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有些决定需要妈妈来做,大毛看到妈妈红着眼眶,不知所措。

孩子15岁那天,张晓艳如释重负,她原本以为可以把孩子交给父亲了。然而,钟扬又一次失约了。

对于钟扬的工作,这么多年以来,妻子张晓艳理解并支持,她唯一担心是钟扬的身体。2015年,钟扬大病一场,是脑溢血。生病之后,家人和同事都劝他放慢脚步,“他不仅没有放慢,反而节奏更快了,很多事情,以前他可能还会想一想再去做,那次之后,他一想到就立即去做了。”张晓艳说,“其实到现在,别说是孩子了,我们大人,也没有完全接受,他可能还是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忙着他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会追问,而且是追到底”

钟扬在上海的家,是一套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除了他们一家四口,张晓艳的父母也住在这里,如今,这套房子成了钟扬留给家人唯一的“资产”。

双方父母年事已高,身体都不好,车祸的消息传出后,张晓艳一直极力瞒着老人,电话打到电信局,切断了家里的网络。后来钟扬父亲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他以前在黄冈中学的同事发来的,“请二老节哀。”老人没反应过来,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谎称是发错了信息。后来,家里陆续来了很多人,一些两三年没来往的亲戚陆续都来了。张晓艳觉得也瞒不住了,给远在武汉家乡的两位老人打电话说了实情,电话那头是号啕大哭的声音。

钟扬的父亲,1955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现华中师范大学),是这所大学的第一届本科生。母亲1957年考入陕西师范学院(现陕西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来到湖北黄冈中学任教,在这里她结识了钟扬的父亲。钟扬出生于1964年,那是一个学习资源极其匮乏的年代,走在街上,看到各种宣传画和连环画,父亲都会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对钟扬讲解画作的内容,或许,钟扬日后对世界的好奇和想象,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钟扬从小就擅长讲故事,在同龄人中有极强的号召力。“35岁以后,才知道父母是自己最好的老师。”钟扬曾这样说过。

1979年,钟扬考入中国科大少年班,学习无线电电子学。后获得了日本国立综合研究大学院大学生物系统科学博士学位。1984年,进入中国科学院武汉植物研究所工作,从研究实习员做起。三十岁出头,钟扬已经是武汉植物研究所的副所长了。2000年,他放弃了这一切,来到复旦大学,成为了生命科学学院的一名老师。一边培养学生,一边采集种子,几乎成为了此后这些年钟扬全部的生活图景。

迄今为止,钟扬在西藏培养的第一个植物学博士扎西次仁和钟扬一共采集了650多份种子,包括动物、植物、微生物和昆虫。青藏高原特有的1000多种物种之中,266种是由钟扬采集的。

钟扬曾经想象过这样一个场景:大概一百年后,癌症还是难治之症,科学家发现在西藏有一种植物具有抗癌作用,可由于气候变化,那时候在西藏已经找不到这种植物了。这时候科学家们得知,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姓钟的教授曾采集过这种植物,他们找到了那个存放种子的罐子,里面有五千粒种子,那些种子重新被种植,50粒存活了下来,结出了新的种子。有人问他,如果一百年之后发现他采集的这些种子并没有被需要呢?“那说明那个植物还在。” 钟扬说,那是他最为期待的结果。

“他实际上一直有超前的思考,他做的并不是当下看来非常热门的工作领域,这个在早期就已经显现出来了。”张晓艳记得,钟扬曾建立了一个青年工作室,叫计算生物学。当时大部分人是不认可的,到底应该以分子数据为主,还是以形态数据为主,在当时是有争论的。 最近这十年,“生物必须通过计算和建模来进行预测。”才得到了普遍认可。“他想到的事情,都要去做,可能做了十件事情,最后真正做成的就一两件,但他一定都要去尝试,这就是他为什么那么忙碌的原因。”张晓艳说。

杨亚军至今留着一张上海到杭州的高铁票,那是他纪念钟扬的方式。这张高铁票是他在上海火车站弄丢的,碰巧被钟扬的朋友捡到。之后两人每次见面,都忙着谈科研合作,火车票一直没机会物归原主。2017年8月份,两人见面后,杨亚军开始跟钟扬聊项目,“先别说这个,我先把火车票还给你,咱们再说别的,否则一说起来,又把这个事给忘了。”钟扬打断了他。杨亚军打算一直留着这张票,“他的脑子里装了很多事,但是他把这点小事一直惦记在心里。”

钟扬在美国打青霉素,他伸出胳膊,准备好做皮试。结果医生告诉他不需要。“你为什么不做皮试?这是严重地对生命不负责任,这一针下去,可能会要了我的命。”他不解,对方坚持不做皮试。他妥协了,困惑还在继续。“为什么中国要做皮试,而美国可以不做?”他找来了当时实验室的一位生化博士就这个问题做了一个详细报告。最后得到了解答:中国的青霉素质量控制不过关,所以必须做皮试。美国则不需要。

“他会追问,而且是追到底。‘这就是科学家和普通人的区别’。”杨亚军给药学院的学生讲“生命科学导论”的课程,他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每一届学生听,他希望给学生一些思考。“不是每个人都去研发新药,成为科研大牛。如果能够投身工艺流程的改观和质量控制的提高,也是大有可为的。做一些看似普普通通,但实实在在的事情。”杨亚军说。

在杨亚军的提议下,复旦大学学生党支部主动和西藏大学的学生党支部建立了联系,“藏族的学生主动问复旦大学的老师一个问题,他们会很不好意思。但是他们可能会跟学生交流,这是我们实实在在可以做的事情,也算是对他的纪念。”杨亚军说。

而拉琼和扎西次仁做的还是钟扬生前最看重的两部分事情。拉琼负责学科建设,扎西次仁负责种子采集和种子库建设。扎西次仁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目前没有退休的打算,他要延续老师未完成的事情。

“留下的每一粒种子都会在未来生根发芽。”2017年9月,复旦大学的校园里,白布黑字,学生们自发悼念钟扬教授。学生们写下送别的话,折成纸鹤,在校园中随风飘动。

“他真的是像一颗流星,那么激烈地燃烧自己,最后璀璨那么一下。”钟扬生前的同事兼好友杨亚军在采访的最后这样感叹。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复旦大学的学生,写了诗词,纪念钟扬老师,每读一篇,杨亚军都会不自觉地流下眼泪,那些学生中很多人只是听过钟扬老师一次讲座。

“一个人感动我们,不是因为他太高太远,他就活在我们身边,又比我们优秀那么多。”

2018年1月份,杨亚军看了电影《无问西东》,想到了钟扬。“会说美丽话语的人很多,会践行的人不多,他是一个。他给西藏拿到了一个双一流学科,那个是属于藏大的。他都无法享受了。用享受这个词,其实也不准确。应该说,他总算可以缓一口气了。”

钟扬去世后,杨亚军作为工会主席,多次去钟扬家里慰问。“我其实不太想做这些事,慰问,我们能慰问什么呢?”杨亚军感叹。他想起了鲁迅创作于1919年的短篇小说《一件小事》里的几句话:“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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