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和自由

创立“睡吧”8年,火柴拥有了一帮线下人际圈:教师、房地产销售、全职妈妈……大家性格不同,专业不同,但“都是很善良的人”,有关失眠的研讨也慢慢延伸到线下的私交。

他很珍视这种情谊,也为豆瓣小组的2万成员组织了讨论组和qq群,但不久就解散了。他发现,群组内很难形成集体对抗失眠的合力。“似乎几个失眠的人聚在一起,做的最多的就是抱怨。”交流无益于问题的缓解,火柴崇尚认知行为治疗,认为遵循科学方法有所行动才是关键。

“对抗失眠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事儿,别人帮不上忙。”火柴说。

在豆瓣、微博等线上社区内,“失眠”的概念作为桥梁频繁出现。凌晨3点的视频网站上,弹幕彼此招呼失眠队友。一对陌生男女在某位大V“醒着的有没有?聊两块钱的”微博下相识。

孙寻不知道该如何跟家人聊失眠——“他们觉得你啥都不缺,聊啥啊。”

丈夫是她的倾诉对象之一。在一起时,孙寻很少将枕边人摇醒。男人在国外出差,隔着时差和距离,两人在微信上的对话反比见面时多。孙寻深夜醒来,那个人就在手机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说刚上映的电影和朋友的琐事。

金融女林怡则保持着自己失眠空间的不可侵犯,无论单身还是有男友在旁。

一个人的时候反而更自在,她坐在床上,电视机调到体育频道,看一个球单调回响,两个人一来一回似乎永无尽头。林怡对体育一窍不通,她只是觉得一个人的房子里缺点声音。她不需要陪伴,她只是不喜欢空白。

有3年,林怡的失眠沉睡了。她捡了一只5岁的流浪狗,每天准备狗粮和遛狗十分充实。小狗比人简单,高兴摇尾巴,不高兴趴成一堆。

小狗7岁的时候心脏出了问题,林怡整夜陪伴在旁,扶着它插着管子的毛绒脑袋。失眠开始苏醒。再后来,她又是一个人了。

长夜无聊,林怡一开始尝试学习,发现大脑根本不能正常工作。后来看小说。她坚持买纸质书,一买一批堆在地板上,兴起随意捡一本看。她喜欢日本推理小说,一目十行,窗外月亮移一截,眼中就经过了一场凶杀。

天气不错时,姑娘会出门闲逛。从家出门,不化妆,运动鞋,塞着耳机听着口水歌,沿着金融街横在马路上大咧咧一直走。

夜游者的北京似乎格外温柔,卸下尖刺,撕了毛边。若是季节之交,空气里有种骚动的气味,皮肤和鼻子能感觉到。

她总有奇遇,有时看见华丽女装的男子,也多次遇见到各大银行的黑西装们在回家路上旁若无人地哭泣。男的大多嚎啕,泪从胸腔迸溅。女的则默默抽泣,高跟鞋清脆敲击着空旷大街。

还有一眼就能看出的失眠患者,穿着睡衣,庄严夜行。

有一段时间,她痴迷钻live house,那是地下摇滚和民谣蛰伏的地方,深夜才起来作妖。都是七拐八拐的平房,小,破,人挤人站着,端着啤酒小心不洒在别人肩膀。有一回,她和宋冬野几乎面对面站着。两年过去后者的歌被选秀歌手唱火,她偶尔在理发店大喇叭里听见,倍感亲切。

林怡在单亲家庭长大,母亲是事业强人。这个北京姑娘从小不习惯表露感情。即使母亲节到来,也不过是微信转账一大笔。一句祝福不附,矫情。她觉得可能有些人天生不适合婚姻,也不会有小孩。自己就是这种人。她不在意,也过得很好,物质充实,朋友两三。

“人归根到底是孤独的吧。”林怡说。在睡着的北京行走,肉身因失眠痛苦,可也感觉到灵魂柔软而自由。

徐清很依赖朋友。她需要他们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但朋友也很少知道这个开朗女孩深藏的秘密。

她是家中独女。在她出生前,父母失去过一个女孩。姐姐的幽灵不时在生活出现。徐清有时想,如果那个女孩在这里,会不会做得比我好?有时也想,也许她在就能懂我了。

资深失眠患者林怡长久珍藏着一个瞬间。2015年某个后半夜,她夜游到三里屯太古里附近。各色灯牌上华服模特摆出各色表情,光映在人流散去的大道上。她看见一个女人面对着建筑物玻璃外墙站着。

女人显然狼狈,披着不成套的衣物,推着一架超市购物车,生活都装在里面。林怡觉得她 “在白天肯定没有办法好好看看自己”,可能是羞愧于路人的眼光,也没有喘息的时间。

但这时,树冠在风中沙沙响,女人独个儿借着玻璃墙的倒影整理着头发,端详着自己的脸,“认真”,又“自得”。

隔着空街,林怡看了很久,她惊讶于自己竟十分理解这个陌生人:“我们是一样的”。

(应受访者要求,除陈博群与孙伟外,其他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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