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和喧嚣
孙寻为失眠寻求过专业帮助,在线挂号看了一次心理医生。
“你就像是漂浮在时代之中的一叶小船。”医生听完她的倾诉点评说,孙寻登时觉得有点尴尬,她不太习惯严肃表达,尤其是用在自己身上,“有点傻”。
她没有进行进一步检查,潜意识里总觉得于事无补。“我知道,我生活里的问题解决不了,我的失眠就没法好”。
2015年,孙寻将要失去睡眠的那个冬天,她所在的事业单位透露出员工可参与购买自住型商品房的消息。那一年北京市的房价涨了15%。
和男友即将完婚,孙寻渴望一套房子。那不是对一个“家”的渴望。在精心布置的出租屋里,孙寻也能找到安心的感觉。山东女孩考到北京,奋力留下,心里总有些执着;一个不会因为任何变化贬值的稳定所有物,不会错付金钱和努力。
她陷入两难。她加入了自住型商品房的申请队列,那是经济上更实惠的选择,但收获时间却飘渺难期。有人说房子已经在某处新建,也有传言说地址还未确定。与此同时,房价上涨的曲线架着她的心脏。短期内的每一次回落,都会让她反复权衡:是不是该咬咬牙自己买了,可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她的工作也同时出了“问题”。说是问题,其实是机会二选一。她已经借调半年,新单位表示希望留下她。原单位的条件也不错。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选择让她辗转难眠。
小她9岁的徐清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20岁的姑娘发现自己必须在三条康庄大道中挑一条,而且现在选已经有点迟了。她要决定本科毕业后是保研、出国还是工作,每个目的地对应着完全不同的四年规划。如果想出国,现在就要准备参加国际交流和课外实践了,工作则需求更多实习经历。
“特别周到,方方面面都给你想好了。”咨询过辅导员老师,徐清心情复杂,“可这也太一眼望到头了。我就想不确定一会儿,也不行吗?”
陈博群从不怀疑这是个丰富时代,“我们是幸运的”。他高中没毕业就开始创业,搞过校园服务,倒腾过无人机。他追着“风口”跑,热钱也追着他跑。
每笔馈赠都有价格。投资人闯入陈博群的梦,怒斥他起来干活,不要浪费时间。陈博群的合伙人则整晚闭眼算钱,反复确认能顺利撑到结项。
他俩都在后半夜被对方的电话吵醒过。有时接电话的人也醒着:“我也在想这事儿呢。”
热潮触及过火柴。2015年,“睡眠市场还是一片蓝海”,武汉的一位投资人找到他,希望借用“睡吧”品牌做个项目。
火柴早期很有盈利意识,会有意“导流”,推广睡吧的论坛。后来反而逐渐看淡了,觉得有违初衷。这次合作最终也因为同样的原因结束。
旅居悉尼的工程师凡事讲效率。他发现,即使暂时无法获得经济收益,创办“睡吧”的这七年也是值得的。天南地北失去的睡眠与他的生活相连,他积累了大量理解睡眠,理解人的经验。
“战胜失眠是一个发现自己并解决问题的过程。”他说。
逃避、成长和失去
“夜里睡着前,你只和自己相处,只能面对自己的问题,逃无可逃。”徐清说。
孙寻想尽办法避免这种相处,不断用各种自己并不关心的信息占据着大脑。她能感觉到身体越来越累,手机连着胳膊肩颈酸痛。她任由疲劳发展,直到最终睡着。有时早上醒来,手机还抓在手里。
她常会后悔,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新的一夜又忍不住。《2017中国青年睡眠状况白皮书》显示,超过4成青年有“晚睡拖延症”。一名深受其害的女记者形容那种感觉是:脑海里装着一个停止按钮,已经坏了。
30岁的留学中介张安觉得自己已从那种感觉中走出来了。她的20岁焦虑,不安,左顾右盼。30岁的时候,她已经明白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到,强求无用。她还记得为一家法国公司做会议翻译的前一夜整夜难眠:对方用词太专业了,可能听不懂。辗转反侧没办法改变结果。
张安对自己的现状满意,觉得自己差不多算是“人生赢家”,难以理解公众号上“年薪30万元的恐慌”。她和丈夫都是农村孩子,靠读书来到北京,房贷还完,工作稳定。似乎每一代人都只能“在本来的背景上”行进一段距离,她已经尽力了。再有发展,“是下一代的事”。
工作让她经常出差去法国,和那里的年轻人接触。“他们几乎完全不焦虑!”张安不可思议,“可能是社会福利太好了,不用怎么挣扎。”但法国人很羡慕中国人,觉得“折腾来折腾去”更“有趣”。
30岁的张安已经很久不失眠了。她有时会怀念20岁的自己,但也不想再经历一遍。
徐清此时很难想象明确定位的生活。在长达一个学期的辗转反侧后,她下了决心。她内心深处的愿望是做个记者。她为此调整了课程,放弃了出国交流的机会。
小姑娘还是没有安全感,总爱和朋友条条列举自己的缺点,又寄望人家有理有据地反驳。她还是时常崩溃。临近期末丢了钱包,在操场上边找边哭,天地皆灰。
但当她回到睡床上面对自己时,无限内心戏里,多了一丝坚定。
“我觉得选择里有力量。”20岁的徐清说。
孙寻的睡眠也最终不受困扰。她的“问题”不算解决,只是在长久束手无策的犹豫中消失了。北京房价几年上涨,终于远远超出她平凡家庭的预算。这期间,孙寻在老家的美食城举办了场婚礼,夫妻俩如今在自住房的漫长队列中安心等待。
她在两份工作中反复权衡,在两边领导都快失去耐心时有了些感悟:自己对事业发展的热情似乎没那么高,更看中的是工作外的空间。孙寻回到了管理相对宽松的原单位,并在那之后的第一个假期火速去了趟菲律宾。那里的海面在傍晚呈现层层叠叠的蓝紫色,海风温暖,28岁的姑娘很快乐。
孙寻刚毕业那会儿,不少同学惊讶她做了公务员。这姑娘上学时也常常睡不着,不过没人觉得那是病。她躺在宿舍的铁床上铺,在黑暗中用手机在人人网编辑日志,谈电影、时事和《小王子》。那家网站现已转型为网红直播平台。
有一天夜里0:07,少女孙寻写道:“如果我结婚的话,我想包一节绿皮火车。还有几匹马在车站……人人心中有一头自由的野兽(我猜),但是我们不敢放它出来。它在梦中张牙舞爪,可它被我们单薄的灵魂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