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到我家来调查的人”

新京报:你为什么做南京大屠杀的口述史?

李晓方:多年来,我一直在做抗日侵略暴行受害者调查,南京大屠杀是侵华日军暴行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罪行。

现在很多国民都知道当年日本侵略者在南京屠杀了30万同胞,大家感觉到30万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但却感受不到这30万个鲜活的生命、大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被日军一个又一个地用各种方法杀害时的惨烈。

2008年,我参加了纪念南京大屠杀惨案发生71周年活动。当时看到这些受害者年纪都很大了,有的被家里人扶着,有的用轮椅推过来。我当时就决定,要抓紧时间来做这个调查。

新京报:有什么具体的契机吗?

李晓方:后来我正好遇到一位受害者家属梁先生,他愿意义务陪我去调查。我跟着他去了他岳母的弟弟、梅寿芳老人的家里。

梅寿芳老人说,1937年他只有五岁,但他能记得当时亲眼所见的一切。他告诉我,有一天,日军来到他们村庄,强奸年轻的妇女,并把他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等12位亲人杀害。

老人在叙述时痛不欲生,有多次哽咽地说不出话。采访中,老人还说了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几十年来,你是第一位到我家来调查的人。”

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让我觉得这样的田野式调查还是很重要的,也更加坚定了我调查南京大屠杀受害者的决心。

从2008年以来,特别是这几年,2014到2016年,连续几年的国庆节、元旦节这样的节假日,我都会去做南京大屠杀受害幸存者的深入调查。

“见到他们还是不容易”

新京报:你如何找到这130名幸存者?

李晓方:我以前以为很好找,因为在我之前,已经有不少人做过这类口述史了。当我真正去调查的时候,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我先找到民政部门,结果民政部门说要保护受害者隐私不方便透露。好在我认识的几个人,他们给我介绍了十多位受害者。后面我们通过《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名录》来寻找,但里面记录的大部分幸存者都已经去世了。

接着,我们筛选里面记录的1930年以后出生的幸存者。我记得,刚开始,我一天甚至连一个受害者都见不到。一次跑到十个地方,七个幸存者都去世了,还有两家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我就通过认识的南京的记者、报纸之类,还到街道居委会去问,就这样通过各种手段一个一个找出来。

新京报:现在这些幸存者的生活状态如何?

李晓方:南京大屠杀受害者,是我所见过的战争受害者中生活相对比较好的一群人。因为南京经济发达,政府也对南京大屠杀的受害者比较关心,社区、街道经常到他们家来慰问。

民政部门每年会给他们发一笔补贴,他们看病除了有医保报销之外,剩下的由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给他们报销80%,几乎都不用掏钱。他们大部分人都在城里,子女们照顾得挺好,生活也不错。也有个别的经济条件、身体不好的。

新京报:对于那些老人,这就像是他们人生中的伤疤,他们愿意站出来口述经历吗?

李晓方:大多数人不愿意。我见过150多个受害者,差不多有40个人拒绝过我的采访。有的家庭我连着去三次,还是被拒绝了。

他们一是觉得这些事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前也有过其他人采访过;二是有些幸存者不愿意再提及过去的事情,他们和家人住在一起,接受采访也是一种打扰。他们讲起这些经历,心里很难受,子女们也很反对接受采访,还有人报警说我是骗子的。

见到他们还是不容易。我们去调查前,一般不敢提前打电话,硬着头皮直接去敲门。我们会送些营养品,说看看他们,慢慢跟他们熟悉了,才进行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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