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红会一矿全景。 

1975年12月,19岁的我应招到甘肃省靖远矿务局红会五矿当了采煤工人。那个年代有句顺口溜,“一兵二干三工人”,农家子弟,能跳出农门,当个工人,自然是很幸运的事了!但是,对我来说,那却是命运的劫难!

当时,我正在家乡临洮县漫洼公社当乡邮员,兼做公社通信员。全公社的信函收发、报刊征订投递全由我管。县邮政部门每月给我发15元工资,还配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吃住在公社大院,公社领导有啥勤杂事务也喊我。说实话,那个职位虽然不是国家正式工,但作为年轻人,却已是鲜花在前,深得人们的羡艳,公社领导还把我当作入党苗子培养,让我代表公社参加了全县知青代表大会。有次全社只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当领导征求我意见时,我竟然爽快让贤。只是乡邮员岗位不是铁饭碗,所以一有国家正式招工机会,就要争取。当然,招工的单位和工种要理想,总不能比现在的岗位差吧!

万没想到的是,到了招工单位才知道,这次招工,文件上说是靖远矿务局,实际是给红会五矿井下采煤队招收一线采煤工。

那是紧邻腾格里沙漠南缘的戈壁荒漠地区,大片荒原间,突起几座寸草不生的荒丘。刚筹建三四年的五矿就坐落在荒山秃岭间。寒冬腊月,漠风怒吼,沙尘蔽日,人们见面打招呼都侧身弯腰或者抱头捂脸,以躲寒风侵袭。

到矿上的头天晚上,一安顿住宿,大家就想哭。几十个新工人,东一个西一个,住进顺山坡挖的黄土窑洞里。所谓窑洞就是“土窝子”,里面用土坯垒个炕,上面搭个床板,铺盖卷一放就算住下了。窑洞外面的山沟里埋着水管,打水要跑很远,上厕所就到背弯处露天解决。

进矿培训一周后,我们这批从3个县招来的60个新工人,50多个男的都分配到两个采煤队下井采煤。人人都知道采煤队是煤矿最苦最危险的工种,有门路或运气好的人就做水电工或者开矿车的运输工,即便当个井下打眼放炮的掘进工,也比采煤工安全些。现在,我们这群倒霉蛋子统统到掌子面去采煤,真是欲哭无泪了!

本来我从进矿的第一天起,就像进入了十八层地狱,没有一刻不后悔。现在又被分到采煤一队,感到特别恐惧和无助。但是不下井又怎么办呢?

五矿采煤掌子面在地下600米深处,没有升降罐笼,工人们上下井都是顺着斜井回风巷道步行。回风巷道没有光源,上班时穿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腰里别个矿灯,推开风门,顺着比楼梯还陡的台阶下行1000米左右,才到掌子面。五矿是蜂窝状煤田,采煤掌子面分好几层,各层间由回风巷道连通。新工人上班,头几天都是老师傅领着,否则,根本找不到自己作业的地点。

所谓掌子面,就是井下采煤作业区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六块石板夹一块肉”的地方。我所在的掌子面,大约有50米长,3米多宽,高度在一米六到两米不等。这里的煤层厚度将近20米,一个掌子面只能采一米八左右,所以要一层层采挖。上一个掌子面采过去后,要灌浆落实(就是从地面灌泥浆下来,让采空区岩石落下来并用泥浆灌成实体),留待下一层开采。掌子面的安全支撑全部由人工用直径20公分以上的圆木立柱,前后左右一米一个,上下死死顶住,每一根都必须吃满力,不能有丝毫松动,如果柱子嫌短一点,就在柱子顶上砸进木楔子。支撑立柱前,头顶岩石和脚下煤层处都要铺上大片的铁丝网,一是为了兜住顶上破碎岩石塌落砸人,二是岩石和煤层清晰分开便于下层采掘不造成浪费。所以柱子上下端都要撑在铁丝网上。我们在掌子面作业时,先由打眼放炮工在煤帮上上下左右一米一个打好一米深的炮眼,然后放炮炸松后,由采煤工到位清煤,就是把放炮炸松的浮煤从煤帮豁到溜槽里,由电溜子滚动送到掌子面下端另一个横向传动的溜槽中运进前方煤仓。

头一次走到掌子面,就差点吓死。左侧采空区是看不到顶的巨大窟窿,周遭岩石犬牙交错张牙舞爪,每一块都像要吞噬你,有的地方石块接连掉落,声音嘭、咚乱响,让人不敢抬头多看。老工人讲,采空区最理想的状态是顶上岩石及时塌落下来,便于释放掌子面压力。长时间不塌落,就有可能形成重大塌方,摧毁掌子面,所以近期各班作业都密切关注其动向。而眼前的掌子面上,堆满了刚刚放炮炸松的煤块,顶上岩石多处破碎掉渣,有的石块眼看就要掉下来。要不是有老工人壮胆,早就尿裤子了。刚到掌子面浮煤跟前,老班长一声令下,七八个老工人师傅迅速到位,豁煤的豁煤,护顶的护顶,有人扛柱子,有人撑铁丝网。他们说必须抢最快时间把放了炮的30多米煤帮浮煤清干净,把柱子顶起来,以防冒顶,造成严重后果。在这一系列施工过程中,老工人们边干活边盯着掌子面和采空区的动静,一有危险,就立即撤开。现在才知道,如果不到现场,你根本无法想象掌子面环境的险恶和人的无奈。在安全面前,烟尘粉未呛得人喘不过气也都算不得啥了。我们这个班8个新工人,都是拿铁锹豁煤的小工,不到半小时白色口罩和脸上全都黑乎乎的了,身上也早已被汗水煮透。由于放炮后煤炭拥塞空间极小,豁煤清场都只能是猫着腰,很多情况下是半跪半刨,再强壮的人,在这里都累得呲牙咧嘴,甚至让人觉得不被石头砸扁也会把人累瘫。一个班8小时,若放炮后的煤炭没有清完,安全立柱没有支撑好,谁都不能停歇,若稍有懈怠,班长或老师傅便张口臭骂或直接踢你一脚:你敢在这石头缝里“打盹”,不要命了!原来这就是他们最心疼你的方式。我的头一个班是早班,早晨6点下井,下午2点下班,在掌子面足足8小时,直到大家把当班的活干完才下班离开。当然下班后原路升井还得爬将近半小时比楼梯还陡的台阶。待到拉开井口风门,吸一口地面的空气,才确信活着回来了。升井后先到澡堂子洗澡换衣服,然后回住地。到这时候,已9个小时滴水未进,身上汗已流干,真是吃奶的力气都没了。

从1976年元月到当年底,我在这个掌子面干了整一年,期间多次想逃跑却最终坚持了下来!

第一次想跑是1976年春节前后。当时我在井下干了20几天,正是“水土不服”阶段。首先是劳动强度太大吃不消,胳膊腿都肿了,上下井走路腿疼得一瘸一拐;手掌磨起了泡,铁锹把儿都握不紧;胸腔和后背都像拆散组装的,睡觉总是放不平,感觉全身上下哪儿都疼。再就是掌子面太危险,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井下几个采煤队加上掘进队,耳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发生工伤事故的消息。从下井第一天起,每天睡觉不是哭醒就是做恶梦吓醒。在身边工友堆里,唯有我进矿前在公社机关当差,有吃有喝无忧无虑,干过最重的活就是从粮站给公社食堂买50斤一袋的面粉,现在竟落到此等地步!那一段时间每天都想着怎么跑回家,心想即使回去当农民种地也比井下挖煤强。当时我家所在的小村子因为水土条件好,几年前县里的“五·七”干校就搬来这里建起了良种繁育场,成了四邻八乡科学种田示范点和良种基地,村民们早已温饱不愁。所以即使跑回家种地,也比在这里玩命强。正在这个时候,陆续收到父母和哥哥的回信。由于父母不了解详情,回信只是鼓励我好好干,不要牵挂家里。正在四川大邑当兵服役的哥哥可能早就听说煤矿工人的境遇,他可能怕我挺不住,就转着弯开导我说他们当兵的也很不容易,十八九岁离开父母,刚到部队训练很苦,经常想家偷偷哭鼻子,但过一段就习惯了,所以都能坚持下来。要不然,背个当逃兵的名声,一辈子就不好过了!是的,当了逃兵以后怎么活人!哥哥的话让我冷静了一些,再说井下采煤每月还能拿到五六十元的工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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