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公还是还民?

2004年5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正式实施,国务院为此颁布了《〈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这二者都使得非公非民的公立转制学校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必须明晰产权,选择成为公立或者民办。

此时,经过多年发展,上海的公立转制学校已形成自己的特点:相比公立学校,他们有着更自由的办学体制,有经过挑选的生源和更高的收费;相比民办学校,公立转制学校的土地、校舍租金十分低廉,且教师拥有编制。

基于多方面因素的考量,2005年4月,上海市教委成立“转制学校进退方案研究”课题组,探讨转制学校是返公还是还民,以及这样做的标准。

根据课题组的中期报告,他们认为,并非所有转制学校都可以转变为民办学校,必须是其中办学条件好、教育质量高、社会声望高、体制改革效益显着的转制学校,才能进行转换。同时,学校应有足够的非财政性资金收入,换言之,学校每年收取的学费,应使该校能自如地运转。

课题组提出了几条关键性的政策。比如,在师资方面,应该实行“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即老教师享有原先的编制,新教师则不然;在场地方面,校舍和土地依然国有,但这类学校可以享受优惠租赁政策。

当时,教育界普遍认为,义务教育阶段的民办学校,最好还是不超过该阶段所有学校的十分之一。以徐汇区为例,当时徐汇区共有40所小学,其中,盛大花园小学从成立之初就是民办小学,另外还有5所公立转制小学。按照比例,徐汇区的民办小学数量最好是4所及以下。

上海教育界一位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5所转制学校中,一所是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校,一所在转制后发展情况一般,后来这两所学校都转回了公办。剩下的3所发展较好的公立转制学校转为民办小学,与盛大花园小学共同成为徐汇区的4所民办小学,即至今十分热门的世外、盛大、逸夫和爱菊小学。

转制学校成为民办学校,需引入资本。资本可以来自企业、基金会、社会团体、事业单位等。投资可以由一个主体完成,也可以由多个主体完成。不过,课题组的中期报告认为,单一股份制下的董事会组成比较简单,代表的利益对象也比较清晰。

公立转制学校转为民办的成本较低,风险较小,因而有实力也有意愿的资本不在少数。就世外来说,2005年,徐汇区教育局与区内多个纳税大户商谈,有几家公司都表现出了兴趣。

当时任世界外国语中学校长的徐俭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徐汇区教育局提出了几条要求。首先,任何出资接盘公立转制学校的主体,都应让该校的优质教育资源持续下去,平稳过渡;其次,两位德高望重的创办人应被允许在该校继续任职;第三,出资主体需曾对教育做出过贡献,有教育情结。另外,转为民办之后,学校土地、校舍的国有性质不变,学校租借使用。同时,学校原有的师资全部留下,既有编制保留。

经过多次谈判,最终,均瑶集团成为世界外国语小学和世界外国语中学的出资方。一名知情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当时,王均瑶的孩子恰好在世外小学读书,王均瑶本人对世外也比较认可,这促使均瑶集团出资世外。

几位知情人士都未透露当时均瑶集团的具体出资数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后,除了土地、校舍租金由均瑶集团支付,世外小学和初中的一切运营,仍然靠收取学生的学费。

过去,每一所公立转制学校都有董事会,由校领导、教育主管部门人士、学生家长等组成。成为民办学校之后,董事会由等额的校领导和等额的出资方代表构成。另外,区教育局会派出一名有经验的退休老校长出任独立董事,在以上双方想法出现分歧、票数不相上下时,独立董事可进行第三方判断。

转为民办之初,因新招聘教师不再有编制,校长徐俭担心,这是否会对应聘者造成一定的影响。事实证明,确实出现了问题。成为民办的第一年,学校的师资招聘不甚理想,出现了断层。不过,因为此前世外名声在外,老教师也未离开,生源并未受到影响。几年之后,师资招聘也恢复正常。

据一名知情人士透露,转为民办之后,世外进行成本核算发现,如果不是每两年调整一下学费的话,学校的运转就会有一些紧张。2016年,徐汇区四所民办小学的收费,每学期在1.3万元到1.5万元之间,一年将近3万元。

良性与恶性循环

公立转制小学转为民办小学之后,生源的优先挑选原则依然没有改变,但已受到了很大限制。在2000年前后,民办学校的执笔考试取消。2003年前后,有学科类倾向的面试改为面谈。

每年5月,上海全市各民办小学都会进行学生面谈,挑选合适的生源入读一年级。上海市教委要求各民办学校上报面谈试题,校长须签字承诺,一旦发现面谈中有学科类倾向,校长将被问责。

即便如此,如今的面谈仍考察学生的短时记忆力、反应能力、外语模仿力等,这些方面表现优秀的学生会被民办小学优先挑走。

而根据民办小学的收费标准,一年3万元的学费,以及一系列课外辅导班的费用,显然不是收入低的家庭可以承担的。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院长夏惠贤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这种现象持续下去,社会的阶层分化将会提前至7岁。

他认为,根据家境的好坏、自身的优秀与否,适龄儿童可以分为四类。其中,家境好、自身优秀的孩子以及家境好、不太优秀的孩子,都进入了民办小学。前者通过面谈被选入,后者则通过“关系”等途径进入。

他曾听说,某民办小学的投资方将进入该小学的名额送给合作公司,使得双方在公司主营业务上互惠互利。不过此说法未得到该民办小学和该公司的确认。

反观那些家境不好的学生,无论聪明与否、成绩好不好,都会因为支付不起民办小学的学费,只能进入公办小学。而上海对公办小学的生源实行就近入学原则,选择报考民办小学的家长,也会给自己的孩子考虑退路,早早购置昂贵的学区房。因此,对于家境不好的学生而言,他们中的一部分,最终的去向就是家长口中的“菜场小学”。

“菜小”是一个专有名词,指没有入学门槛、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占很大比例的小学。

一名教育主管部门人士对夏惠贤的看法不太赞同。这位人士认为,上海的生源始终在增长。比如,目前,徐汇区的一年级学生有9400人,他们估计,接下来该区的新生人数会过万。由于4所民办学校的招生名额始终控制在1100人左右,因此会有更多的尖子生留在公办学校。

不过,这位人士也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在他们眼中,公办小学分三类。第一类小学,生源有保证,学校不断接任务、不断尝试、不断研究,不比民办小学差;第二类小学稍差一些,排名中等;第三类小学则比较弱,因划片原因,生源不好,久而久之,只做保底工作,不思进取。

不进取的原因与教师工资有一定的关系。根据上海市的统一标准,全市公办小学的教师工资相差不大,年薪在10万元左右。

与改革开放之初不同的是,如今的公立学校早就没有办学经费紧张的问题。根据国家规定,教育经费需占GDP的4%。上海市在2012年作出规定,教育支出应占上海市全年财政一般预算支出的15%。

此前曾担任上海市长宁区教育局副局长的夏惠贤记得,2012年,长宁区区内共有6万名中小幼学生、6000名中小幼教师、7000名退休老师。根据公开数据,当年,长宁区的教育支出为16.4亿元,夏惠贤说,这些经费完全能负担得起教师待遇、学校的基础建设等。曾有人开玩笑说,经费用不完,校门墙壁都刷了好几遍。但因公办学校的教师工资由人保局统一发放,学校多余的经费也无法用在这方面。

在这种情况下,当民办小学以两倍的工资来优秀的公办小学挖人的时候,有一些教师选择了跳槽。

同时,较弱小学的教师,却因为工资尚能维持温饱,即便个人努力工资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而陷入既不离职也不提升学校教育水准的温吞状态,懒散度日。有的校长希望改变这一局面,但在公立小学内推动起来很难,尝试了几次后也就作罢,此类小学逐渐陷入恶性循环。

前述教育主管部门人士表示,在生源形成恶性循环、工资没有太大区别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希望这些老师“想尽办法对学生好一点,起码良心上要过得去”,但沟通也不见得有效。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有着各方面优质资源的民办小学,已形成了良性循环。优质师资带来优质生源,因此形成的口碑吸引了更多的学生和老师,学校也得以从容地挑选生源。

目前担任上海均瑶集团世外教育集团总经理的徐俭,曾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表示,民办教育的职能之一是为公办“补位”,而细化到世界外国语小学和中学来说,定位是“精英教育”,世外的口号是“为世界未来培养精英”。

有教育界人士对此提出质疑,认为义务教育是强制性教育,每个孩子都应得到好的发展,而精英教育显然不是这类普世的教育。

夏惠贤的看法更为直白。他认为,民办教育至今已有些异化,贫富差距越来越明显,假如放任这种现状继续发展,不久后的将来,对家境不富裕的学生来说,从小就由家境决定了社会阶层,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希望十分渺茫。

徐俭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民办学校是符合一小部分人需求的学校,不可能符合所有人的定位,“一个孩子可能需要责任感教育,行为习惯、气质形态的教育,我认为是有必要的,但不是全民都需要。”

至于阶层分化问题,他则认为,全世界民办学校的受众都比公办学校的受众平均收入高,因此民办学校的生源看起来整齐一些,这是很正常的。

一名将孩子送入民办学校的家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的孩子是他人眼里的“天才儿童”,之前,孩子接受的就是基础性的、保底的教育,孩子明显觉得索然无味,“吃不饱”。而进入民办学校仅仅两个月,孩子明显觉得融入了集体,也开心了许多。“如果强制这一类孩子只能接受保底教育,那对他们难道不是另一种‘教育不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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