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面在一个车厢消失了,在另一个车厢仍然最受欢迎

从特快到直达特快,再到动车、高铁和动卧,中国铁路的每一步发展,米梓愿都赶上了。

这个13年工龄的姑娘感知到的最大变化莫过于工作分工。在过去,实行“倒班制”的列车员需要验票、打扫卫生、服务答疑,以及处理突发状况。

而在高铁,这些工作被分配给了乘务员、乘服人员、餐服人员,再加上司机、机械师和乘警,“越细致,越方便管理,也越方便明晰职责和重点”。

“这是铁路服务意识的体现。”米梓愿说,“也是时代发展的要求。”

6年前,京沪高铁通车之初,她常常看见空荡荡的车厢。可等她感叹“旅客还不适应高铁”时,人潮就涌入了高铁,京沪高铁上飞驰的列车不断增加,可每到春运却依旧爆满。

有时米梓愿会想,究竟是过去一直没能满足旅客春运出行的需求,还是不断增开的高铁刺激了春运时的出行需求。

中国铁路总公司的数据显示,到2016年底,全国铁路营业里程达12.4万公里,其中高铁里程在2.2万公里以上。这一年春运,动车组发送旅客占全部旅客发送量的47.5%。

而在北京铁路局北京客运段高铁二队党总支书记吴强看来,火车这个名词,正逐渐被高铁消解。火车和高铁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出行工具,务工、商务、探亲、学生、组团旅游等等人群在车站交汇,登上各自的车厢。

作为中国最繁忙的线路之一,京沪线拥有1750元票价的高铁商务座席,也有156.5元的普速列车硬座车票,相差10倍的票价,几乎覆盖了一个裂变的社会中不同身份的中国人。

扩张中的高铁版图里,“过去”的痕迹正在慢慢消失。

追求安静的高铁车厢,交流变得隐秘而客气。刘洋在过去值乘普速列车时,常和早起的乘客拉拉家常,对方会问及她的工作和薪水,胆子大的还会开开玩笑。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下车时会和她道一句,“姑娘,辛苦了啊!”

而在高铁车厢,交流成了服务的一环。她会留心需要服务的人群,轻声询问的同时,展示标志性的笑容。

李伟还在偶尔享受着和乘客拉家常的乐趣。曾经,他在值乘的卧铺车厢发现了一个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乘客,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朋友,直到今天还保持联系。

但“改变”始终是关键词。难清扫的瓜子皮花生壳在一点点远离车厢,乘客也在学习和过去告别。

米梓愿发现,春运时总有不少买到站票的农民工登上高铁,超出了她想象的是,他们不会在车厢大声讲话、喝酒或是脱鞋席地而坐。相反,他们会自觉拿出报纸,铺在角落,再安静地坐上去,掏出手机。

只有泡面,还顽固地残留着过去的痕迹。刘洋曾向旅客解释过,高铁车厢的排风口很难排出泡面的气味,所以并不贩售泡面,其他会散发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也列入禁止售卖的清单。

向高铁餐车买泡面的人少了,但那股气味却依旧在二等座车厢蔓延。刘洋觉得,时至今日,人们坐火车吃泡面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而在李娟值乘的普速列车,泡面依旧是最受欢迎的食品,没有之一。

时代变化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在春运火车里找到

砸碎玻璃,扑腾着从窗户上下车;满车都是汗臭混杂着泡面的气味,连厕所都站了五六个人;人高马大的男同事一路架上自己,挤了20分钟终于通过了一节车厢,衣服扣子全被挤掉了……这些昔日春运亲历的景象,李娟今天只能在回忆深处找到。

只有在细微的角落,还隐藏着那个时代的痕迹。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面,那些弓着身子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可只有凑近一些,才能听到这个沉默群体的命运走向。

李伟还记得,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农民工议论的话题,都是讨薪。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有人笑着说包工头发钱了,今年总算可以过个好年了。说着拍拍肚皮,那里是一个厚厚的腰包,里面装着一个农民工几年的血汗钱。

还有人哭丧着脸,说包工头没有发钱,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要到。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他带上了所有“家当”,预备明年开春换地儿,一边打工一边讨钱。

最近一两年,他们讨论的话题变成了失业。

总有人唉声叹气,说年底辞了好多人,“钱不好挣,活少了”。有人打算回乡,有人打算换个城市,还有人打算投奔老乡。

尽管火车上的手机信号总是时断时续,尽管常常忙得顾不上接听电话,但李伟还是通过这些叹息,感知着农民工讨薪的艰难和普通个体在产业转移、经济转型中的阵痛。

对他来说,这感受比任何一项宏观统计数据都来得直观。

在这些或沉默或喧闹的身影之外,李伟还对一个群体印象深刻——那是从北京或上海的大医院看完病后,返乡的病人和亲属。

担架、绷带、伤口跟随那些身影,在夜幕里回到山东或江苏大大小小的车站。

他记得那些悲伤的呜咽或是如释重负的表情。遇上悲伤的人,他总会跟着难受,轻手轻脚走过,小声问一句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那是李伟第一次清晰意识到医疗资源分配的不均衡,哪怕是在春运时节,依然有成千上万的病人奔赴北京求诊,再带着或悲或喜的结果,踏上返乡的列车。

近些年,李伟还发现,火车里多了一车厢一车厢的老知青。他们有的来自“生产建设兵团”,有的相逢于“北大荒”,在经济水平和通信手段有所发展的晚年,共同选择乘坐火车出行。在那些车厢,他总能听见时代的笑声和哭声。

2008年北京举办夏季奥运会以后,他看到的外国乘客也增加了。他们选择乘坐火车往返京沪两地旅游,李伟曾和一名外国游客聊起来。对方用的是华为手机,正和朋友一起游览中国,他夸赞中国高铁“非常快,非常好”,还对李伟所在列车的服务竖起大拇指。

变化中的中国,每一个细节都不难在春运火车里找到。吴强发现,京沪高铁虽然只途径河北、山东、江苏等省,但实际上,有大量乘客从其他务工集散地出发,通过转车回到家乡。其中许多人家在东北三省。

在那些乡音的变换中,济南到南京之间的七八个小站,一拨儿一拨儿乘客上车和下车了。

米梓愿清晰地记得,去年夏天上海迪士尼乐园开园,自己值乘的线路多了许多三口之家,随口一问,都是带着孩子去迪士尼。

上海的F1赛车、王菲的演唱会、北京的田径世锦赛……每一次客流变化的端倪,背后总透露出京沪生活的大事。

尤其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她值乘的动车里,她认为有“超过一半的旅客”都是去上海看世博会的。

她还看到了许多有意思的变化。曾经,火车上人们大多看书看报,前些年,这个趋势变成了看电脑,随后iPad进军车厢,“连两岁小孩都在玩”。最近一两年,iPad悄然退场,二等座车厢“超过四分之三的人在低头玩手机”。

米梓愿在高铁上纵览电子产品换代史,李娟却在普速列车的餐车里,感受中国人饮食结构的变化。最早,餐车好卖的食物都跟“肉”沾了边,红烧狮子头、青椒肉丝、鱼香肉丝一等一的好卖,这些年乘客“不那么爱肉了”,“两荤两素营养套餐”成为更走俏的产品。

“谁家缺一点儿肉啊,都要保养,要照顾身体。”和李娟搭班的厨师长刘传宝,正经历退休前最后一次春运,头发花白的他盘点着如今乘客的最爱,“吃全素的有,还有人啥都不要只点一碗汤”。

餐车厨房也跟着飞驰的列车一起前进。从烧煤,到煤气罐,再到如今的电磁炉,厨房的环境越来越好,过去烧煤常常是“做顿饭鼻子眼里全是黑的”,后来用上电磁炉,电力不稳,时不时会断电。有时候,正大火炒着菜突然断电,再来电时,这菜已是怎么做都不好吃了。

当时的餐车师傅急得不行,最后好不容易商量决定,以后少用大火炒菜,多做些炖菜和煮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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