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炎廷

红星新闻记者|李毅达 王红强 摄影报道

早上7点过,兰州的天刚蒙蒙亮,不管有没有课,兰州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的博士旁听生谢炎廷都会去学校,自习或者旁听。

13分钟,这是谢炎廷从家里走到教室所需要的时间。因为脑瘫,走路时他身体会不由自主往左倾斜,右脚跟不能着地,胳膊也无法正常摆动,看上去随时会摔倒。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走得很稳,速度也并不慢。

走出小区,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兰州大学的南门。这里的门卫都认识谢炎廷,知道他刷卡不方便,会让他直接走进门。赶上高峰期人多的时候,只要看见他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原本拥挤的门口也会给他让出一条通路。

谢炎廷2011年到兰州大学做本科旁听生,从2015年开始做研究生旁听生。从2015年走到如今,这条路谢炎廷每天要独自走4遍,从一个懵懂的“研究生”,到现在即将“博士”毕业,他有了包含3篇SCI论文在内的近10篇科研成果、兰州大学荣誉研究生称号以及一些对他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朋友、快乐以及希望。

最近,谢炎廷写完了94页的“博士”论文初稿,提交给了导师,信心十足地等待着毕业答辩。但,现实也可能与期待的不一样。

“学数学就像闭关修炼一门绝世武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炎廷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因为脑瘫,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字正腔圆地说话,只能迟缓地、含混不清地用力说出每一个字,所以他并不喜欢说话。但当话题谈到数学,谈到他所研究的图论,他却几乎变成了一个话唠,兴奋地分享着自己最近的研究和最近看过的论文。

谢炎廷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爱上数学、爱上图论的。图论是数学界一个略显小众的研究方向,在谢炎廷眼中,这是一个更加抽象、更重视推理而非计算的研究方向,“图论依靠推理多过计算,我的计算能力不太行,而且图论中画的那些图很美,这些都吸引着我。”

↑谢炎廷在草稿纸上画的图

在他的世界里,数学的分量很重,是工作和事业,也是爱好和兴趣,更是给他带来生活希望的救命稻草。“我的睡眠不太好,晚上躺在床上很安静,脑子里也比较清晰,就会想很多数学问题。”

去年,谢炎廷看了一部让他心潮澎湃的电视剧——《倚天屠龙记》。这之后,数学变了,变成了武林秘籍,而他自己则成了武林侠客。他认为,这十几年在兰大的旁听学习是在闭关修炼,读的每一篇论文都是修行的过程。

这种想法让谢炎廷分外激动。他的身体留下了残疾,两只手臂几乎失去了功能,手指会不自觉地纠缠到一起,连端杯子喝水都是一件难事。他只能用左手扭曲着操作鼠标,用一根手指戳键盘打字。

↑谢炎廷用一根手指打字

他认为,因为数学,他才有了当“大侠”的机会,他没有辜负这个机会。在兰大做旁听生的这十几年里,他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了3篇SCI论文,另外还有数篇与导师和同门合作的文章。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文章皆为英文写成。

红星新闻记者看见,在兰州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官网徐守军教授的简介页面中,发表论文和专著中发现有谢炎廷发表的数篇论文。

据兰州晨报奔流新闻报道,徐守军说,谢炎廷2019年以来以第一作者身份已经在SCI期刊上发表了3篇论文,今年春节期间投给顶级期刊《图论》杂志的一篇论文,目前正在审稿中;还有一篇正在修改、准备近期投稿的论文质量也不错。

此外,他还在老师带领下去石家庄、合肥等地参加数次全国组合数学与图论大会,在那里他勇敢地向学界大牛们提问。“半个图论圈的人都认识我。”谢炎廷骄傲地说。

↑谢炎廷参加学术会议 图据受访者

但数学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的学科,需要一定的天赋和刻苦的训练。科研也总归是一个枯燥的过程,充斥着被拒绝、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

从2011年到兰大旁听开始,谢炎廷几乎每天都像一个正常学生一样做科研、读论文、写论文。但特殊的身体条件和成长背景的确让他的学习更加困难,“别人打字用两只手,我只有用一根手指。别人能用纸笔来书写,我只能乱涂乱画。”

来兰大之前,谢炎廷从未接受过来自学校的系统教育,只是在家里自学,老师是父母和爷爷。谢炎廷的妈妈说:“谢炎廷的这种情况,让他表现得比较慢热。虽然他接受能力和领悟能力都很强,但在前几年的学习中还是表现得不太好。”

对每一个科研人员来说,发表论文是检验研究成果最直接的指标。谢炎廷的梦想是在数学界最顶尖的4大期刊上发表一篇文章。

“第一篇论文发表的时候,被拒绝了五六次,导致最后发表出来之后也不是很开心。我有一篇感觉很好的文章,导师也觉得不错,去年3月份投到《图论》杂志上,在今年1月收到了拒稿信。”

谢炎廷明白,被拒稿是科研生活的常态,或许是他独特的成长经历让他对此想得很开。“我心态很好,对很多事情都有心理预期。被拒了就修改,再投稿。虽然上次那篇论文隔了10个月收到拒稿信,但我立刻就补充了很多内容,又投递到那家刊物。”

最近,谢炎廷写完了自己94页的“博士”论文初稿,提交给了导师,信心十足地等待着毕业答辩。

“傻乐呵”的大男孩

数学带给谢炎廷的不止是精神世界的富足,更是一把让他融入社会生活的钥匙。

在兰州大学,谢炎廷小有名气。校门口的保安认识他,知道他在读“博士”。走在路上的留学生也知道他,觉得他很“不可思议”。

2019年9月,在兰州大学110周年校庆晚会上,穿着一身黄色冲锋衣的谢炎廷,登台领取了校长颁发给他的“荣誉研究生”证书。那天晚上,他在朋友圈里写道:“世界上的大学有千所万所,最好的是接纳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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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炎廷获“荣誉研究生”称号

谢炎廷很感激兰州大学,在这里他实现了在大学学习的梦想。对一个脑瘫患者来说,集体生活和交朋友是个奢侈品。在人生的前19年,他大部分时间窝在家里,只能和家里人接触。

谢炎廷很珍惜在校园的时光,“本科”期间几乎选择了所有能选的选修课,同学们一起参加的集体活动他也从不错过。他也很珍惜和朋友们的相处,床头柜上压着毕业照,朋友圈里也充满了和同学朋友的合照。

“快乐,是我在兰州大学这几年最大的感受。在这里交到了很多朋友,老师和同学都很照顾我。现在每天到自习室,我的同门都会给我倒好热水,大家平时一起讨论问题,还时不时出去爬山,参加活动,从来没有受到过歧视。”谢炎廷说。

高宸是谢炎廷的“本科”同学,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好友,“第一次见到他多多少少会注意一点,但后来都把他当作正常人交往了,跟别的同学区别不大,只是有时候会照顾他一下,送他回宿舍。”

在高宸眼中,谢炎廷是一个专注数学的人,“本科”时候就很好学,“他平时做数学都是心算,这一点很厉害,而且他对数学很痴迷,有一些伟大的数学理想。他经常和朋友开玩笑,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次说我长得不好看。他兴趣广泛,知识面很广泛,我觉得他很厉害。”

2020年的一天,高宸博士毕业后到谢炎廷家里做客,从早上10点待到晚上7点,除了吃饭,两个人一直在讨论数学,各自讲着各自的研究方向。谢炎廷讲起二人的这次长谈,兴奋不已,“像是在切磋武艺一样,聊得很尽兴。”

高宸说,考虑到谢炎廷的身体情况,这样痴迷于数学还能取得一定成果很难得,“我希望他能影响一些人,能给和他情况类似的人以鼓舞,同时也希望他能安安心心做学术,做出更好的成果。”

在数学之外,谢炎廷的生活和普通年轻人一样,丰富多彩,喜欢看电影,喜欢看《哈利波特》,喜欢唱歌。他每次和同学们去KTV都会第一个拿起麦克风,近来爱点一首《长津湖》的主题曲《最可爱的人》。

谢炎廷的妈妈刘小凤形容自己的儿子“傻乐呵”。刘小凤说:“他的兴趣爱好很广泛,每天看上去都很开心,前一段时间每天熬夜看世界杯。他唱的那些歌我都没听过,有时候早上洗漱冷不丁地来一嗓子,把我吓一跳。”

在刘小凤看来,来到兰大之后的谢炎廷变得开朗、乐观,有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身边也有了很多关心他的人。“我们的生活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苦。我们其实很普通地生活着,很快乐也很幸福。”

母爱与师恩

谢炎廷是一个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孩子,他享受着外界对他的爱意,并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出回馈。在94页的“博士”论文最后的致谢部分,他用质朴的文字表达了对母亲的感恩之情。刘小凤说,她前几天才看到谢炎廷写的致谢,感动得一塌糊涂,连着几个晚上躺在床上想起来都会失眠。

在接受采访时,她哭着念出了这一段文字:“感谢家人的养育和支持,尤其要感谢我亲爱的妈妈。从小到大,我妈妈把我当成正常人一样教育,我妈妈这辈子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尤其在我爸爸去世之后,妈妈我爱你!”

↑谢炎廷和妈妈

刘小凤的确为儿子付出了一切。从谢炎廷11个月大确诊脑瘫那一刻起,儿子就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小时候,她带着儿子跑到北京、石家庄、成都等大城市看病,教他走路、读书,从小学一直教到高中。到了兰州大学旁听之后,为了方便学习,刘小凤卖掉了老房子,借钱买了离兰大最近的房子。

“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小时候妈妈教我骑自行车。别人都觉得我这样能走路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骑自行车,但我妈妈觉得别人要学的我也一定要学。”谢炎廷说。

刘小凤对儿子的照料几乎是无微不至的,一日三餐不必说,谢炎廷出去吃饭时她都会带上用习惯了的铁勺子。谢炎廷喜欢“撸串”,但手臂用不上力,她就把肉串放到他嘴边,这样谢炎廷就只需要摆摆头就能把肉咬下来。

日常生活之外,她更是几乎成了半个数学系学生,各种生涩的学术名词和期刊名称,她都能脱口而出。谢炎廷正在做的研究和正在写的论文,她更是了如指掌。

刘小凤说,她对孩子有愧疚,“因为孩子是早产导致的脑瘫,我心里一直都在自责,只能尽自己努力给他最好的。但我有时候对他有些严格,要求有点高,总希望他能有更高的成就。”

↑小时候的谢炎廷

另一个对谢炎廷影响很大的人是他的导师,兰州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教授徐守军。在这对母子眼中,徐教授是一个有大爱的人,是伯乐、也是恩人,不仅会给谢炎廷逐字逐句地修改论文,还带着谢炎廷融入自己的团队。

“徐老师之前带谢炎廷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都会自掏腰包给我们两个人报销路费和住宿费,还自己花钱给谢炎廷买了打印机、笔记本电脑这些学习设备。我们很感激他,没有徐老师就没有现在的谢炎廷。”刘小凤说。

在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徐守军教授说,对我来说多一个学生少一个学生没什么区别,但是对谢炎廷来说,他和我们的经历不一样,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残疾人与旁听生

谢炎廷并不会回避自己的残疾人身份,就像他不会耻于提及自己的旁听生身份。

走在路上,他歪歪扭扭的身姿总会引来路人的注视,“我不怕别人看,从小这样,早都习惯了。”

谢炎廷始终关注着和他命运相近的人们。在网上,他有一个脑瘫患者交流群,他经常在里面和病友们聊天。病友们大部分都宅在家里,没有自己的工作和喜好,“他们并不会觉得我研究数学或者发表论文有多厉害,在他们看来可能挣点钱或者娶个媳妇才算厉害。”

此外,谢炎廷也会经常翻看关于自己报道下面的评论,“有好多人说,我也认识脑瘫孩子,他也很聪明,但是因为家庭等原因,没法上学,只能在家里待着。”

谢炎廷在庆幸自己幸运的同时,也同情病友们的生活状态,他希望自己成为这个群体的榜样和先行者,让脑瘫群体得到更多的重视和帮助。

“现在给残疾人的帮扶很多都是手工业方向的就业机会,但是脑瘫患者身体不行,根本做不了。希望社会能给脑瘫患者群体更多的教育机会。”

对于旁听生的身份,谢炎廷做了一个比喻:“旁听和残疾是一样的,任何一个学生也不想旁听,任何一个正常人也不想残疾,肯定心里还是想正常地生活,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也不会觉得丢脸。”

因为没有学籍,谢炎廷很可能拿不到博士学位证书,只能以旁听生的身份毕业。但他并没有消极对待,“我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说不失落是假的,不管能不能拿到学位证,我都想继续做科研。”

谢炎廷时常会感到一种无力感,但他更想努力摆脱这种感觉,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尽可能地改变命运。

“我希望人们提起我的名字,想到的不是我是个残疾人,而是我的图论,我的数学成就,这是我最理想的状态。”不善言辞的谢炎廷语气坚定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之后他沉默了几秒钟,摇了摇头,羞涩地笑了起来:“说句实话,霍金都做不到这一点。有多少人提起霍金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黑洞理论,而不是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