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库区,时间过得很慢。

隶属河南鲁山县的库区乡如今只有2万人口,开车走高速,要2个半小时才到省会郑州。不过多数旅客并不打算踏足这里,他们的目的地,是更东边的尧山大佛,或是栾川滑雪场。

高速公路的正下方,土路岔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白色的大鹅、羊羔散养在地,慢慢溜达着。

村子早已空了心。有心气儿的青壮劳力向省城奔去,留下的是老人和小孩。天色一暗,灶台冒出烟气,然后再慢慢消散,山坡上的土房子也归于寂静。

时间流逝的尽头,是库中岛金山环。

杜国政一个人守在这座岛上。24岁时上岛护林,34岁时在岛上结婚生子。他自比为鲁滨逊:“他在野岛住28年,到现在,我还比他多10年。”前年,他刚刚结束整日用蜡烛照明的日子;去年,跟随他多年的手撑船终于下岗,换成了快艇。

时代大潮起伏涨落,杜国政富过、也困顿过,如今,他的家、树,还有岛,都将在水库的扩容中被淹没。而不久的将来,“鲁滨逊”也将回到岸上。

靠天吃饭

4月11日,阴天。杜国政望着天直发愁。

他身高一米六,小眼睛、国字脸,配上经年风吹日晒的黝黑脸庞与深色的夹克外套,是一典型中国北方农民样儿。干了一辈子农活,杜国政早已习惯早上五六点钟起床。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背上锄头,颇有“岛主”气势地巡视一圈,再为自家的小菜园锄锄地、喂喂鸡。

现在的生活条件已经改善很多,老杜和媳妇住在小岛上的小平房里,能用煤气做饭。他们在屋后搭了一间驴舍,又在附近砌出了一个半亩的小菜园,实现了“青菜自由”,再也不用十天半个月吃不到蔬菜。

到11点钟,杜国政会准时回到院子边的木床上,春风和煦,他窝在那里晒暖,然后不知不觉睡去,醒来便有热腾腾的面汤喝。

可是这天到了晌午,太阳还没能冒出头来。没了这点春光,这个小岛便阴冷了下去,木床离水近,更是有几分湿冷。

天色灰蒙蒙一片,老杜背着手,眉头也皱在了一起。在岛上生活了将近40年,他最怕三件事:阴天、刮风,还有生病。

阴天意味着没有电,刮风意味着船不能行。生病则更为可怕:老杜曾经在半夜12点腹痛难忍,但县医院的救护车即使赶高速前来,也需要足足半小时——还不加上在村里绕路的时间。

老杜曾托人将自己的通电申请带到乡里,但对方也为难:岛上只有他一户人家,水底电缆成本过高。

杜国政脾气倔,不愿再求人。2019年腊月,在省城工作的儿子为他网购了太阳能发电板。大件快递只能发到最近的平顶山市,他另花300块钱托人运回了库区。

这只是通电大工程的开头。车无法渡湖,杜国政划着他的小铁船去岸边迎,运回来自己安上。这一趟可算是花了大力气。三四万的太阳能板安上,40年来,金山环岛第一次被点亮,杜国政终于结束了没有电的生活。

但也不是每晚都灯火通明。杜国政嫌费钱,只许儿子买了几个蓄电池。晴天时还算宽裕,若太阳不出来,蓄电池里存下来的电便不够用。“靠天吃饭”仍是岛上生活的常态。

岛外的村民无法理解:“你说,这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他图啥?”

神秘岛

“神秘岛,你知道吧?他在金山环上,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岸上的人如此形容。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春天,24岁的杜国政从水库最东头出发,撑着小木船离了家。最开始的半小时,小船行驶在狭窄的河道里,两岸还都是他熟悉的村庄,等一拐到宽广的入湖口,景色就大变了样:在阳光的照耀下,开阔的水面泛着银光,一闪一闪,指引向湖中心的小岛。

他是上游的火石岈村人。1958年,苏联专家在这里迁村移民,又修建了大坝,从此,沙河在山谷里甩出来了条尾巴,形成了高峡平湖的昭平台水库。金山环岛原先叫“金山”,如今在库中只留下了山顶,成了一片孤岛。岛呈南北走势,长约一公里,东西狭长,面积接近300亩。

1982年,杜国政就带着一条被子、一张单子、一捆铺床的稻草和几件家什组成的全部家当,来接替上一任守岛人。

上世纪80年代,全国掀起植树造林热潮,恰逢库区公社改制为乡,公社林场号召开荒造林,每年的3月14日,便组织附近村子的村民干部一起登岛植树。树苗栽下去了,还要有人看管,于是便寻觅来守岛护林人,报酬是每个月可观的粮票与工资。

但上一任还是呆了不到一周就跑了。陆地上的人陆陆续续听到神秘故事:昭平台这个名字是故意压住了“招兵台”,从古到今的战场一个接一个叠在水下,在似明非暗的黎明时分,有层层兵马围住了金山环岛,岛边人影憧憧。

听罢,更没有人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杜国政却不信这个:“我生在新中国成立后,长在红旗下,怎么会信这些牛鬼蛇神?”他打算赌一把——岛上不仅没鬼影,还有生路。

他上没老、下没小,正是一个人闯出一片天地的好时机。上世纪80年代,家庭联产承包制开始向全国推行,可村里能分的地已经没有多少,横竖只能不挨饿。杜国政也觉得村里的往来太麻烦。“这家今天叫你过去修房,那家明天要帮忙修棚,你能不去?去了能要钱?”

岛上却不一样:从前的苦日子和繁琐的人情世故都被他甩在了身后。在24岁的杜国政看来,金山环岛是自由,也是机遇。

金山环岛的鲁滨逊

自由也意味着一无所有、重新开始。

金山环岛荒凉了二十多年,仅靠着老守岛人才算是有些人烟,人一离开,岛上的一切又恢复了野生野长的状态。

“护林员”,在最开始与库区乡政府签订的正式文件上,杜国政的工作职责被这样定义。自从上岛以来,杜国政的主要任务就是植树、防火。北方多石头山,金山环岛的土层也薄,刚来时,岛面上只有一层荒草。走遍全岛,杜国政才寻得一处黄土地,种下了几棵和寻常村口一样的大槐树。剩下的,就只能大量种下抗瘠薄、抗干旱的松树、柏树。

他的新生活也像这片土地一样贫瘠。但杜国政憋着一股劲:他最爱看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情节。如果在岛上啥也没干成就下去,村里的其他人该怎么看他?登岛的第一周,他全靠烧荒草生火吃饭。从上岛以来,他也再没吃过青菜,鱼肉和河虾倒是管够,可只吃这个,也腻烦起来。

如果撑船走过十里水路,再换一个多小时的土路,倒是可以从乡里的供销社买回些东西,但也要费心挑着时间:80年代,昭平湖尚有捕鱼的传统,湖面上船来船往,热闹得很。人一多,一些“孬心思的人”也混了进来,看他独自生活,便随手牵羊,左边拿他个碗,右边偷他个小马扎。要想长途跋涉回趟陆地,他总要先“侦察”一番,看到附近没几艘船,才敢悄悄离去。

夜一深,杜国政则更为头疼:渔民往往夜间出行捕鱼,有的还会上岛生火、歇歇脚。岛上树木油脂含量高,也易燃,杜国政不敢睡下,只得坐在岛上最高处观察,再时不时巡湖检查,等所有人消停下来,便到了后半夜。

就是这样一次巡岛归来,杜国政也撞了“鬼”。

行船至半途,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把船吹得东倒西歪,杜国政手把着木船两端,才勉强没有落水。

在颠得七荤八素的当头,杜国政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应该是水下有东西一头撞来,把他连人带船怼了出去。他心里发毛,却不敢久停——在深夜的昭平湖,没有人可以救他,除了他自己。于是,杜国政大气不敢出,赶忙划回了岛上。

正是闷热的夏季,杜国政回到房里坐下,一身冷热汗交杂,难受得打紧。他眼一闭,心一横,推门走入了水中:“天不亡人,如果今天非要交代在这里,那我也没话说。”

整个身子下去,杜国政一个激灵,才开始冷静下来。他定眼细看,哪还有什么鬼怪,明明是水里的大白鲢鱼被扰了安宁,才像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游来游去。

在被涨潮、漏雨泡了几次家后,杜国政总算学会了与昭平湖的水平安相处:他慢慢修补起房屋,也开始在岛上放牛种菜,与湖面上的各路人马斗智斗勇,努力在荒岛过好生活。水位线以上的土地慢慢被各种树木掩盖,杜国政对自己种下的每一棵树都如数家珍:“在梦里,我都能说出哪棵在哪个方位。”

“变了天”

1992年,在独自生活了10年后,34岁的杜国政迎娶了渔女雷小红。隔年,两人的儿子杜彪出生。妻子主内,负责一家人的生活和三餐,杜国政则负责每日巡岛、忙活菜园。

在埋头建设了小家许久后,杜国政一抬头,才看到外面竟“变了天”。

开放的春风自沿海吹进内地。再次回到岸上,杜国政发现供销社悄悄地消失了,生产队、林场也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街边的小卖部和骑着28自行车叫卖的小商贩,土路也不见了,一些富裕的村子,已经修起了水泥路面。

渔民们也不再打渔。观光旅游成为了大家眼中的香饽饽,一时间,县里、乡里的宣传火力全开:华夏刘姓发祥地、鲁阳城遗址、墨子故里,昭平湖岸边烧烤摊、小酒店一个接一个。金山环岛也热闹起来了。刚开始,只是零星的附近城里人来游玩,再过几个春天,昭平湖被评为省级风景名胜区,对岸建起了四个大柱子,建立了景区大门,昭平湖开始对外开放参观,门票30元一人。

每条旅游线路都绕不开金山环岛。每天10点,从平顶山、郑州来的红帽子旅行团乘着旅游公司的快艇而来,一下把杜国政的小木船比了下去。乡里在岛上设了售票点,登岛另加10元一人。临时的旅馆、饭店,甚至舞厅建了起来,从四周将杜国政的农家小院围在中间。

十年过去,树木已经长成,不需要再多费心。杜国政弄来八块石棉瓦,把自家小院改建成农家乐,又在边上腾出一间房子作小卖部。小木船已经漏得不成样子,杜国政干脆换成铁船,能载重一千斤,隔一星期去岸上进一次货,一瓶汽水能卖到3块钱。

从杜彪记事以来,父亲就更像是生意人的模样:他将干农活儿的汗衫收起来,换上了白衬衣,又像上班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在小卖部的橱窗后面。童年也是快乐的,昭平湖成了著名风景区,每天游客来来往往,总有人逗杜彪开心。

那时候的杜国政确实精力旺盛。为了赶上每天上午的游客上岛潮,在进货的日子,他三四点便爬起来,撑船到岸边已接近天亮,再换小三轮回乡里进货。白日买水的,则都是“老板”,他们穿着夹克,有的还拿着小皮包,手里拎着大哥大。

杜国政看着稀奇,也从乡里买回了一个二手的摩托罗拉砖头机。“可没打几个电话,钱就没了。”于是,只用了几个月,杜国政最终因为昂贵的月租放弃了“砖头机”。

守着必然要消失的岛

离家38年,如今乡里多数人已经不再熟悉杜国政这一名字。还认识他的分为两批:一批年长者花了头发,说他“怪”“犟”,在岛上愣是把人活孤僻了起来;另一批则是四五十岁忙于生计的中年人,在他们口中,杜国政“发了大财,惬意得很!”

可事实是:老杜的旅游生意经没做几年,就干不下去了。2007年12月,河南省政府将昭平台水库划为饮用水水源地一级保护区,金山环岛的旅游开发也被陆续叫停。

临时建在岛上的旅馆、舞厅,在没人光顾的不久后便塌了。杜国政一点点拆掉预制板,又把舞厅征用为了羊圈。乡下多设旱厕,没拆完的旅馆却留下了一个白色蹲便器,如今已经无法通水,成为往昔繁华的最后一点证据。

没了生意,50多岁的杜国政又琢磨起养鱼。在旅游热褪去后,昭平湖边的人们又纷纷回归老本行。这次却比之前的撑船捕鱼先进一些:网箱被接连投放在水里,在收获季节,鱼贩子会来挨家挨户地收。

经营小卖部赚来的积蓄为他提供了启动资金。杜国政是水上养殖规模最大的一户,一度拥有上百个网箱,最大的,能装上千斤鱼。

可是好景不长,乡里又下来了环保禁令。为了进一步保护水质,库区乡对全部网箱进行了取缔。

鱼终究也养不成了。在苦了十几年、又富了十几年后,金山环岛再次回到杜国政当初上岛时的样子,没有人烟,与世隔绝。今年4月1日,昭平台景区取消门票,对外免费开放,可游客寥寥,站在岸边向岛上望去,只能看见当年种下的树林。

步入60岁的杜国政已经划不动铁船。2020年年初,儿子为他添购了快艇,他却不舍得多掏一两万,买下四缸发动机。在看到油表后,杜国政才后悔:“这两缸的,怎么反而还废油了呢?”根据水源保护区规定,机动船只会破坏水体,乡政府便让他把游艇的四座拆去两座,只留作自用。

提起这事,杜国政理直气壮:“我生活在这里,总不能连个交通工具都没有吧?”

库区乡渔业管理所所长马锦凯却也无奈:“按照上面的规定,湖上连快艇都不能开。我们这不是想着他年纪大,才网开一面?”

马锦凯是杜国政在乡里的接头负责人。从2019年起,库区乡政府为杜国政开通了财政通道,每个月500块的护林工资直接打进他的存折——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能基本覆盖杜国政老年生活中买降压药的钱。

经历过人生的起落后,杜国政已经有些释然:既然要少用快艇,那他就少回陆地,在岛上慢慢过活。“外面都嚷嚷着老了要找片有山有水的‘神仙’地界儿,种种菜,养养鸡。那不就是我这儿?”

但在岛外,世界仍在高速变化。将大坝加高8.8米是市里最新开会研究出的扩容方案——坝体已经到了必须要维修的程度,更大的库容也能满足更多人口的吃水与发电需要。目前完整的计划还没有公开,但马锦凯透露,附近村子的移民搬迁可能于2022年初开始,但搬多少人、搬向哪里,都还是未知数。

鲁山县移民工作服务中心工作人员称,昭平台水库扩容工程是纳入《淮河流域综合规划(2012-2030)》的河南省重点水利工程之一,县政府尚未接到上级有关工程建设方面的正式文件,扩容仍处于前期准备工作当中,需最终由国家发改委批复实施规划报告后才能进入实施阶段。

如今,昭平湖的最高水位是179.5米。杜国政的小院靠水,若水库扩容的规划报告得以批复,水位便将升高8.8米,他生活了38年的家很有可能被淹没。

杜国政并不担心。他仍用旧日的思维看待扩容这件事:“1983年就嚷嚷着要扩,这么多年,都还是口头说说。”多年离家,杜国政在火石岈村的自留地早已被左邻右舍占去,户口也已经转移到了乡里,回不去了。

金山环岛成为他人生中唯一的计划:今明两年,他会在家门口修一个石磨,虽然还需要靠天吃饭,但好在可以减少下岛次数,最终还是会一步步实现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