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集镇东风村村口,矗立着“中国淘宝第一村”的牌子。周有强/摄
东风村里一个开家具淘宝店的三口之家,站在自家运货的三轮车上。周有强/摄
沙集镇里的电商风云人物。周有强/摄
从远近闻名的“破烂村”,到户户开网店的“中国淘宝第一村”,再到吸引了无数人前来“淘金”的网络“小岗村”,互联网的进入,让东风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个人命运的激荡、财富神话的兴起、产业模式的改变、生活方式的重塑,在中国苏北的这个村庄,精彩上演。
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中,这座村庄的变迁,恰是中国1994年接入互联网后发生巨变的一个缩影。
——题记
诞生于1969年的互联网,在“翻山越岭”了37年后,终于走进了中国的东风村。
2006年,一个幼时离乡,长大后经历了种种失意与困顿的年轻人,无奈回到家乡,无意间打开了一扇神奇之门。在很短的时间内,“放下锄头,摸起鼠标”的潮流便席卷了全村。
从人均年收入2000多元到2万多元,从“全乡收破烂”到“人人皆电商”,从不会打字到“随时在线”,从“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到“不离土不离乡,照样奔小康”,东风村在过往十余年里发生的一切,都在显示着互联网的神奇力量。
当农民开始“种网”,当“东风”开始扩散,一段“网事”才刚刚开始。
播下互联网的“火种”
从江苏徐州驱车沿着徐淮高速行驶一个多小时,在睢宁东一个高速路口下,再走10分钟,过一条河流,便看见一块高高的牌子矗立在路口处——“东风村·中国淘宝第一村”。
拐进村里,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当地人称为“淘宝大道”。一座座两层白色小楼矗立在两旁,几乎每座楼房外都挂着招牌,上面写着物流快递、电商家具、会计商标等字样。
据村里的人说,这条大道上,仅物流快递企业就有上百家,其中最大的一家每月营业额达数百万元,是这家公司在华东所有网点中收入最多的。
沿途还有几条路,分别叫云大道、阿里路、“三剑客”路。“三剑客”是村里最早开淘宝店的3个人。1982年出生的孙寒是3个人中开店最早的。
正是孙寒在12年前的一个偶然举动,在东风村播下了互联网的“火种”。此后的十余年中,“火种”不仅“燃遍”了村庄,蔓延到整个睢宁县,甚至还扩散到了周边县市。
这是2006年时的孙寒无法想象的。
1994年,孙寒上小学时,我国第一条64K国际专线接通,标志着中国进入互联网时代。3年后,中国电信推出163网和169网,普通用户可以用较为低廉的价格申请到上网账号,互联网进入寻常百姓家。
当时,网络发烧友自称“网虫”,把E-mail电子邮件称为“伊妹儿”,把Java技术取名为“娇娃”。“上网”一词成为仅次于“97回归”的年度流行词。
1998年,孙寒升入高中。同一年,搜狐、新浪、腾讯、京东等互联网公司相继创立。中国互联网开始摆脱学院派应用,步入商业应用阶段。
当年的3月6日下午3点30分,北京居民王轲平通过中国银行网银购买了10小时的上网机时。几步简单的操作,迈出了中国互联网的一大步——国内第一笔网上电子商务交易成功。
不过,这些与当时的孙寒几乎没什么关系。高中没读完,他就出去打工,先后做过保安、卖过黄酒、当过搬运工。此时的中国互联网行业正风起云涌。
2000年,新浪、搜狐、网易相继上市,并在3年后均实现首次全年盈利。2003年,电商迎来春天——当年5月,淘宝网创立;10月,支付宝推出。很快,这两者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购物生活。
2006年,24岁的孙寒历经了种种失败与挫折后,无奈回到家乡,一头钻进东风村所在的沙集镇上的网吧。
那一年,中国网民数量达到1.37亿,网民接触互联网的日均时间达到137.8分钟。互联网在中国正方兴未艾:当年年初,中国政府网站开通;包括优酷网在内的众多视频网站问世;每天有近900万人在淘宝网上“逛街”。
孙寒想起手头还有30张面值100元的充值卡,就随手注册了个淘宝账号,以95元/张的价格挂了上去。
没想到一夜售罄。这让他看到了互联网的巨大商机,“觉得可以成为生存的手段”。
软磨硬泡,他从父母和亲戚那借了2600多元,买了村里第一台组装电脑。之后又开通了全村第一个上网账号。
充值卡卖完,他卖起了义乌的小饰品。直到2007年,他在上海看到别致的简易拼装家具,一个灵感冒了出来:能不能把家具放到网上卖?
孙寒赶上了好时候。那一年,阿里巴巴B2B业务在香港上市。一年之后的6月30日,我国网民总人数达到2.53亿人,跃居世界第一。网上办公、聊天沟通、网络游戏、网络购物等,开始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原本,孙寒的目标是一个月赚3000元。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一天就能赚到这个数目。第一个月,销售额就达到了10几万元。他买了机器和材料,在原本准备做猪圈的地方,建了一个300平方米的厂房。
从“破烂村”到电商镇,宝马车在村庄里变得稀松平常
“互联网太神奇了。”孙寒忍不住感叹道。
但那时,村民们还无法理解互联网,“不出去干活,怎么赚钱?”
直到每天下午他家门口堆起一人多高的包裹,镇上邮局专门派面包车来拉货,村民们才意识到,这里头可能真有门道。
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年,淘宝店就如雨后春笋般,开遍了全村。“放下锄头,摸起鼠标”,成为村庄的一股潮流。
就像当年QQ刚刚兴起时,几乎每台电脑前都是敲门声和咳嗽声一样,一夜之间,阿里旺旺的叮咚声响遍村庄的街头巷尾。到2008年底,东风村已经开了200多家网店。
2012年2月,农历新年刚刚结束。彼时,距离东风村接入互联网已过去6年。6年间,中国网民数量从1.37亿增长到5.13亿;中国手机网民规模从1700万增长到3.56亿。
在先后经历了智能手机时代降临、微博等社交网站兴起、团购网站掀起网购狂潮、微信横空出世后,中国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当年6月底,中国的手机网民数量首次超过PC端。1.46亿农村网民中,六成多的人用手机上网。
东风村的淘宝店主们也不例外。他们盯着手机,正准备开启新一年的生意。只是谁也没想到,乌云已经笼罩上空,一场暴雨即将倾盆。
一夜之间,东风村几十家电商接连遭到外观侵权投诉,货品被下架。随后几天,上百家网店陷入瘫痪,孙寒的网店也在其中。
麻烦的制造者叫徐松。在过去大半年里,他花了30多万元悄悄抢注了近千项产品外观专利,几乎涵盖村里所有产品。
事情惊动了政府。徐松不得不妥协,最后撤销了投诉,把专利捐出来,由大家共享。“专利风波”着实给村民们上了一课,大家纷纷开始注册商标和专利。
“我们太缺乏知识产权保护意识了。”王万军觉得应该感谢徐松,在互联网的浪潮中,是他把市场经济的商业伦理带进了这个传统的村落。王万军是沙集镇电商协会秘书长、东风村会计,同时经营着一家网店。
王万军的店是在2010年开起来的。看到村里人做电商个个发家致富,他把儿子和女儿都叫了回来。这几年,店铺的销售额每年都达数百万元。
当过十几年兽医,在建筑工地打过工、拉过废塑料,王万军一直没挣到钱。他对贫困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有一年,一个好朋友从外地来看他,他跑了3家才借到100元,“那时,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在此前的近20年里,东风村一直是典型的贫困村,村民主要从事传统的农业种植、养殖、废旧塑料回收加工、粉丝加工生产等。“户户种小麦、路北磨面粉,联合烧砖瓦、全乡收破烂”的顺口溜,是当地农村的真实写照。
互联网改变了这一切。截至2017年底,这个只有1180户人的村庄,开了2000多个网店,办了378个淘宝厂,年销售额上千万元的就有几十家。“户户开网店,人人皆电商”,成为今天这座村庄的独特风景。
2006年,村里的人均收入只有2000多元;2017年,这一数字达到2万多元。10年间,翻了10倍。
原来,像全国大多数的村庄一样,东风村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儿童、老人和妇女在村中留守,各种问题也因此产生。
电商带来的致富,令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返乡,家人团聚。沙集镇派出所介绍,这几年刑事案件和民事纠纷都明显下降。
之前,由于做废旧塑料加工,东风村是远近闻名的“破烂村”。房前屋后堆满了塑料垃圾,河流脏又臭,空气灰蒙蒙,到处弥漫着塑料燃烧的味道。
随着电商的兴起,政府开始取缔污染严重的塑料加工厂,进行产业升级改造。现在,河流干净了,村庄也整洁了。
十几年前,村民们走的是小碎石路,住的是瓦片砖房。如今,村子里铺上了柏油和水泥路,村民们盖起了二层小楼,“宝马车在村庄里都变得稀松平常”。
东风村的成功,还带动了周边村庄的模仿和跟进。现在东风村所属的沙集镇拥有农民电商1.3万余家,2017年的交易额达88.9亿元。
“没有互联网,不可能有这样的际遇”
“工作不用去远方,家乡就是好地方。不离土,不离乡,照样赚钱奔小康。”在孙寒等人的影响下,从2009年到2010年,东风村出现了外出务工人员的返乡潮。
在三亚开出租车的沙庆就是这期间回来的。他记得,那时随着村里的网店越来越多,镇上邮局的运力严重不足。他和朋友开着一辆三轮车,载着家具到隔壁的宿迁市发货,来回一趟要跑60公里。
当时,他只在网吧的电脑上聊过QQ,打字都不利索。“那时网上买东西新鲜,卖东西也新鲜。”坐在沙集镇电商协会的办公室,沙庆满脸笑容,如今他已是该协会的副会长。
大学生也回村创业了。2008年从新疆的一所大学毕业后,董来平进了山东一家化工企业工作,一个月收入6000元。2012年4月,他辞职回村,开网店卖家具。
他的网店规模还比较小,一个月的销售额在十几万元,利润在两万元左右。他雇了3个工人,自己也一起干,客服就他老婆一个人。
“虽然累点,但比在公司上班时赚得多。应该早点创业呀。”他感叹道。
“互联网提供了一条‘就业本地化’的新路径。”中国社科院信息化研究中心原主任汪向东认为,东风村可以说是信息网络时代的“小岗村”。
这位从2010年就开始研究东风村和沙集镇的学者,还是“沙集模式”最早的提出者。他认为,“沙集模式”的核心要素是“农户+网络+公司”,三者相互作用,滚动发展,像滚雪球一样,形成了信息网络时代农民的创业致富新路。
在他看来,这个地方原本既没原料,也没技术,更不具备资金、交通等资源和区位优势,可农户借助互联网迈向大市场,自我实现信息化,又借信息化反过来加速了当地的工业化、产业化和城镇化进程。
现在,沙集镇已经形成了从木材到物流、从制造到电商、从电力到金融的上下游产业链。产业规模的持续扩大,催生了巨大的市场机会和用工需求,吸引着镇外、省外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淘金”。
“以前是我们去城里打工,现在城里人也来给我们打工了。”王万军说,现在沙集镇的7万人口中,有1.2万是外地人。
陕西咸阳人刘四亮,就是“淘金”大军中的一员。2014年,这位1984年出生的小伙在陕西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一个月收入1500元。偶然间,他在电视上看到关于东风村的新闻,便辞掉工作,来到这里。
刚开始没有本金建厂,他就从别人那进货,自己在淘宝上卖,赚取差价。那时,整个店铺只有他一个人。他白天忙着进货,晚上在“淘宝大学”上学经营之道。
勤奋加上脑袋灵光,第一个月他就赚了2万元。半年之后,他把赚到的钱全部投进去,买了机器,建了个300平方米的厂房,招了4个工人,专门做儿童床。
经过4年多的发展,目前刘四亮旗下有8家网店,分布在京东、天猫等各大电商平台。伴随着这些平台的国际化步伐,刘四亮的生意也变成了全球产业链中的一环。现在,他每年都要从新西兰进口木材,制成家具后,销往世界各地。
得益于互联网对时空界限的突破,他把家具厂建在东风村,把客服部放在了咸阳,“因为那儿的人力成本要低很多”。
“没有互联网,我不可能有这样的际遇。”刘四亮说,生意做大了之后,他想帮家乡做点事。在短视频平台上,一个名叫“陕西老乔吃货”的主播,粉丝数近300万。刘四亮联系上这个老乔,开始帮着当地农民卖滞销的红薯。
如今,东风村的“东风”吹出了睢宁县,吹到了全国各地。据统计,2017年全国淘宝村数量已达2118个,淘宝镇达242个,所创造的直接就业机会超过130万个。
“电子商务为中国古老乡村‘肌体’注入了新的‘基因’——新的市场观、资源观、价值观和发展观。”汪向东说。
电商村只是互联网改变中国的冰山一角。
从直播到O2O,从“互联网+”到共享经济,互联网刮起的每一个风口,都在深刻改变着相关行业的生产组织方式、要素配置方式、产品形态和商业服务模式,经济发展的新业态和新模式不断涌现。最新一期《全球互联网趋势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5月29日,全球前 20 大互联网企业中,中国公司占据9席。包括阿里巴巴、腾讯、百度等在内的中国互联网公司成为世界级企业。而5年前,进入该行列的中国公司只有两家。
一旦手机响起叮咚声,她们马上停下舞步,等处理完生意,再接着跳。叮咚声此起彼伏,老板娘停停跳跳
互联网不仅改变着企业的生产方式,也在重塑着人们的生活方式。
现在,孙寒的生活已经离不开互联网了。早晨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看前一天网店的各项数据:访问量、销售额、转化率、推广费等。看完这些,他还要刷一下全球木业网、各地板材价格的信息。
孙寒住在宿迁,偶尔会在外面的早点摊吃早饭,吃完,拿起手机对着墙上的二维码一扫,钱就付出去了。
现在,他出门几乎不带现金。二维码贴满了大街小巷的各个门店,无论是卖水果的、剪头发的还是卖家具的,只要拿出手机“扫一扫”即可。
孙寒同时带着两部手机,东风村人大都如此。除了春节那几天停业,淘宝店主们几乎每天保持旺旺在线状态。哪怕出去旅游,也得随时盯住手机,以防有人下单没及时回应。
吃完早饭,孙寒开着车到东风村上班。8点时,他的工厂前,工人们就开始排队“刷脸打卡”了。只要打开手机上的App,通过连接的监控,工厂里的一切,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午饭,他一般都在镇上的饭馆吃,有时太忙,就干脆打开手机上的饿了么或美团外卖,下单后半个小时,饭就送来了。
除了自己的生意,他还承担了电商培训、参加会议、来访接待等大量事宜。遇到一些值得记录的事情,他都会拍几张照片,然后分享到朋友圈里。
之前,他还开了微博,在上面分享些电商信息、社会话题和生活趣事。不过,他已经好久没更新过了。
傍晚时,走在村子西边新修的广场上,孙寒见到数以百计的老板娘在跳广场舞。一旦手机响起叮咚声,她们马上停下舞步,等处理完生意,再接着跳。叮咚声此起彼伏,老板娘停停跳跳。
每年“双十一”,是东风村人最忙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灯火通明,小厂是家庭成员总动员,大一点的企业则要求所有员工在岗。
2017年的“双十一”,孙寒和他的客服们不眠不休工作了一整夜。红牛、饮料、方便面、水果堆在办公室的角落。零点前后,满屋子都是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客服用专业的术语和快捷设置迅速同时回答十几个顾客的提问。
这个诞生于2009年的网络促销活动,已经成为全国乃至全球不少国家的购物狂欢节。
晚上回到宿迁,如果时间还早,他会和妻儿出去看场电影。只要提前在网上买好票,到了电影院,用手机一刷,就可以取票了。
这些年,孙寒带着妻儿去了不少地方。无论是乘动车还是飞机,他都在网上购票。而十几年前,要出趟远门,他得提前到火车站去排队买票,有时候还得拿着小马扎去,“因为一排就是十几个小时”。
有人问过一个问题:在一分钟的时间里,中国互联网上会发生什么?
2016年,国外一家大数据公司给出了一个有趣的回答:一分钟的时间里,百度上有4166667个搜索请求;微信上有395833人登录,19444人进行视频或语音聊天;微博上会发出(或转发)64814篇微博;滴滴打车上有1388辆出租车、2777辆私家车被叫服务;在淘宝和天猫上,774个人下单完成了购买……
如今,两年过去了,数字应该增长了许多。
王万军也在努力跟上这样的生活方式。从打字到购物,从上QQ到发朋友圈,从“扫一扫”到“拍一拍”,每当有新的互联网应用普及,他都要向儿子讨教一番。
现在,王万军的两层小楼装修得漂亮极了。里头装上了互联网电视,还配备了专门的健身场所。
不过,他还是更习惯在外晨跑。每天早晨5点半起床后,他都会绕着村子跑上两圈。其间,他会经过店铺林立的“淘宝大道”、装饰一新的“小镇客厅”,路过正在破土动工的产业园二期,还会跑过一大片水稻田。
秋天的水稻已结了穗,微风吹过,层层稻浪连绵起伏,鼻翼间满是稻子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