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80岁学会用电脑,90岁开始写打油诗, 92岁当上了广州亚运会火炬手,98岁为中国新闻漫画研究会成立30周年题写了横幅。年近百岁,他还坚持终日伏案,“从鸡叫忙到半夜鬼叫”,从不给自己放一天假。他在自述中说,“文化大革命”夺去了他10年的宝贵时间,他想“尽力省回来”。

徐进记忆中的老师,在“文革”下“牛棚”时一样乐天派。他鼓励学生多读书,带领他们爬山、骑自行车锻炼身体。但方成自己知道,那是极其苦闷的10年。以往性情开朗、爱说爱唱的妻子变得沉闷不堪,他自己则闷着头整日写检查,“已被压成任人宰割的动物,和文明世界是不相干的”。

没有画画的那10年,他收获的唯一好处,是从此“敢于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分辨是非”。

下放结束后回到报社时,《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许多歌颂“大跃进”的漫画,画出的猪如象大,花生壳可以当小船。方成不在北京,没赶上去画,倒是赶上了批判“大跃进”的那一拨。

1979年,方成到北京参加第四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从邓小平的祝辞中得知允许画国内题材的漫画了,他立即请假创作了一批讽刺画,于次年8月在中国美术馆办了中国首次个人全国漫画展览。

为铁拐李画像,他别开生面地标上“神仙也有缺残”。《不要叫“老爷”》讽刺有些“公仆”满脑子封建官本位思想,《老教授卖鸡蛋》则影射“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的社会思潮。最出名的一幅是《武大郎开店》,讽刺武大郎嫉贤妒能,比他高的都不用。这幅漫画后来被编成广东戏、河北梆子剧演出,方成美滋滋地从天津电台广播上录了音,收藏起来,这是他特意“回敬”当初给他穿小鞋、“整”他的人的。

他对过去仍然耿耿于怀,时常愧疚没能帮助亲友“亏了心”,又认定妻子后来因心脏病去世是因为那几年“伤了心”。

“传说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用泥捏出来的。我没见过上帝,但确实看到,也实在感觉到我接近的那些人,个个都把我当成一团泥,用手使劲捏,想把我捏成和他们一样。我用镜子照照,果然,他们并没有白费劲。”他在自传中写道。

可谁也无法把他捏得和别人一模一样。人到晚年,他的状态越来越松弛和包容,可骨头还是硬的。“泥是越捏越吃力的,因为渐渐失去水变硬了。我看,人大概也一样。”

时间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他身上留下越来越多痕迹。

近两年,方成的身体渐不如从前健朗,稀疏的白发覆盖不住瘦得突兀的额头,自行车也换成了轮椅,碰见人还是热情地打招呼,只是时常喊错名字。有一次在电梯里偶遇常来往的好友兼邻居李辉,他想了又想还是没能叫出对方的名字,只说“我知道,两个字”。他频频梦到早逝的妻子陈今言,醒来忍不住感慨,“她倒好,老是那么年轻,我却老成这个样子,怕是都不认识了”。

给他打电话,他耳朵有点背,听不清话又不直说,就自个儿嘟囔:“唉,我就不愿意当老头儿,他们非让我当不可!等着,我给你拿耳朵去。”话筒那头的人一听就乐了,知道他去拿助听器了。

暮年悄无声息地降临在这个不服老的老头儿身上,漫画的黄金时代也悄然逝去。

沉下心来画漫画的人日益稀少,各大报刊也相继砍掉了漫画版。方成总结了一条规律——“生产不断发展,稿费依次不断削减”。

上世纪50年代最“阔气”的时候,一幅漫画稿费20元,够他一个月的伙食费。小饭馆一碟红烧肉不过五角钱,在东安市场的西餐厅点两菜一汤1.7元,20元足够他请一两桌客人大快朵颐。到2000年左右,一幅画稿费100元或150元,就只够请一位客人了。欧阳强来拜访他,手头紧张或懒得出门时,煮碗“方家面”俩人就能对付一顿。

他不再画画,一头扑进了新的课题,做关于“幽默”的理论研究,平均每年出两本书。最有影响力的一本是《方成谈漫画艺术》,中国图书界最高的三大奖项,它拿了两项,“填补了中国漫画史上的空白”。

“中国漫画界最大的官儿”华君武说,他画漫画只知其然,方成是“知其所以然”。

他费尽心思琢磨如何引起读者、特别是书店老板的兴趣,可书店老板似乎只对歌星、影星和主持人感兴趣。出版了这么多书,但他逛了许多书店几乎没看见过一本。但他还打算继续忙下去,“大概人想做什么事,上了瘾就没法脱身的”。

上次过生日,他用新学会的瓷板画画了一个大肚弥勒佛,题字“放下便是”,署名“百岁方成”。一年后,这个笑着走过一生风浪的老人,静静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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