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我们去了汶川,遇见许多生动面孔。他们中,有人曾经历生离死别,有人至今仍感叹当时的幸运。在这个特殊时日,我们无意打扰,只是默默记录。并不是每个人都充满或离奇或感人的故事,但无一例外的,他们见证了怆痛之后,十年里的漫长愈合。山风轻柔,吹过所有苦难。

十年,曾经撕裂的地方,早就变了模样。曾经破碎的心,回归柴米油盐。伤痛被妥帖收好,没有人停在原地。这是十个经历“5·12”汶川特大地震人们故事,他们,和这座城,一起重建。

-01 -

“不想永远做守墓人。”

沈文娟31岁 映秀镇 地震遗址讲解员

十年过去了,那场地震对于沈文娟来说,仍然鲜活又具体。

每一天,她都要无数次走过已然变成废墟的映秀镇漩口中学,向游客讲述2008年5月12日所发生的一切。

全校唯一上体育课的班级集体抱头围坐在篮球场上,绝望地看着四周山体剧烈晃动,乌云倾城而来……

原本的五层主教学楼折叠下沉,仅剩下地上的一层,正在上课的师生们经历了几秒钟生死时速。

在综合楼五楼上计算机课的方杰老师,用自己的肩膀抗住门梁,42名学生从他臂弯下逃生,他自己却倒在狠狠砸落的房梁下。

讲到细节处,沈文娟会习惯性地避开游客的眼睛,因为那样就会“讲不出来”。大多数游客沉默肃静,偶尔传出几声抽泣。

十年来,沈文娟不断重复讲述受灾、救灾、重建的故事,也不断向人们鞠躬、致谢、感恩。“但我们也不能永远做守墓人,对吗?”她端详着青苔逐年漫过坍塌的砖石瓦砾,微微笑了。

地震后,映秀镇工业外迁,政府探索产业转型大力发展旅游。沈文娟的工作,也从讲解那一场地震,变为向游客介绍劫后重生的“新映秀”。

新的生态旅游小镇看不出一点疤痕,但沈文娟仍然记得地震那天,怀孕7个月的她被剧烈地晃动甩下石坎,她用尽最后力气撑起四肢,死死护住肚子里的孩子。直到救援部队抵达,用直升机将她运往医院。

“没有再比家人更重要的了。”丈夫的哥哥在地震中遇难,留下年仅5岁的女儿,沈文娟和丈夫将震后统一规划修建的房子让给侄女居住。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沈文娟想着,等今年通往四姑娘山的观光铁路修好了,就带全家人一起过去旅游。

-02 -

“我以为所有人都已经没了。” 

孙国刚53岁 一碗水村 村支书

做了二十多年村支书,孙国刚对一碗水村的“前世今生”再熟悉不过了。十年前,村子还不在现在的位置,而是在隔着泯江的对岸山上。“5·12”大地震时,离震中映秀不足9公里的一碗水村成了一座孤岛。四周山体垮塌,民房尽毁。在没有任何信号又余震不断的情况下,第一批救援部队赶到时,已是震后第六天。

“当时我就想,估计大部分人都没了。”在近一分钟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过去之后,孙国刚开始搜寻幸存的村民,组织大家自救。

用垮掉的门框和采油布搭建临时帐篷,掏出所有人能找到的粮食,严格规定每人每天只能吃两顿,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罗顺清负责照顾所有的伤员……就这样,全村一百多口人撑到第六天,等到了翻山而来的解放军。

孙国兴至今记得村民们被疏散离村的时候,一位年近70的五保户对孙国清念叨,“无儿无女的,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身无分文的出去之后可怎么办呢?”这也是当时大部分村民内心的担忧。“这里毕竟还是大家的家。”说到这里,这位年过半百的村支书忍不住哭出声来。他将自己身上仅有的600元钱塞给那位老人。出去之后,大家才知道,政府早已安排好“灾民安置点”。“吃的住的用的,都安排得妥当。大家这时候才安了心。”

如今,一碗水村异地重建,孙国刚仍是村支书,最操心的事是想壮大村里的集体经济,发展好村里的产业,让大伙尽快脱贫。与他共患难17天的“赤脚医生”罗清顺如今已经年逾花甲,仍是村里人最信任的大夫。那个曾经无助的五保户老人快80岁了,在国家的政策兜底下,将过世儿女留下的孙子孙女拉扯成人,这位朴实的老汉总念叨着“共产党的政策好”。

- 03-

“很想她,但她回不来了。”

胥洪银 63岁 绵竹市汉旺镇 退休医生

十年前,胥洪银53岁,女儿25岁;十年后,胥洪银63岁,女儿依旧停在25岁的年纪。

“很想她,但她回不来了。”述说往事,满头花白的胥洪银看上去很平静。

彼时,胥洪银是汉旺一家骨伤专科医院的医生。女儿刚大学毕业,租住在东方汽轮机厂的家属楼。胥洪银原本打算在女儿生日的时候,让她和男朋友完婚。他和妻子一心想为女儿举办一场温馨难忘的婚礼。

5月12日,胥洪银在医院上班,发现杯中的水剧烈晃动,他在一瞬间意识到地震了,立即协助患者和医护人员跑到空旷的地方。随后,陆陆续续有大批伤者被送往这里。胥洪银得知,女儿租住的房子全部倒塌。

宛如晴天霹雳,胥洪银再三向妻子确认,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女儿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医院不断有伤员等待救治。胥洪银选择坚守岗位,眼泪顺着眼角落在外套上。

找到女儿的遗体,已是四五天之后了。

失去女儿让胥洪银一夜间白了头发。日子还要继续,胥洪银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照顾遭受沉痛打击的妻子。

从前,女儿很孝顺,即便再忙也常回家看望父母。如今,这位父亲无论多忙,总要去看看女儿。

退休后,他和妻子喜欢去汉旺新城散步。胥洪银爱下象棋,不论输赢他都习惯告诉女儿。这个坚强的老爸最愿意和女儿聊生活里的新鲜事儿,遇上难事儿,他也不忘念叨念叨,让女儿不要担心。

日子就这么过着,生活平静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但他自己知道,“她回不来了”。

- 04 -  

“熊本发生地震的时候,就会想起北川。”  

黄译民30岁 日本熊本县 银行职员

30岁的黄译民在日本已经呆了9年,在这里认识了男友山野阳次郎,一个“温柔、认真、有责任心”的日本男生,不久前,两个人回到新北川,举办了一场极具特色的羌族婚礼。

黄译民在老北川长大,08年地震的时候,她正在青岛上大学,老师告诉她和其他四川同学,家乡发生地震了,她急忙拨通妈妈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12号夜里,妈妈的电话短暂接通,她告诉黄译民,自己很好,安慰她说新闻里报道的都是“假的”、“夸张的”,让她不要担心。随后,又陷入了急促地“嘟嘟~”声。

黄译民急着想要回到四川,但学校考虑安全问题,当时所有四川籍的学生,都一律不给批假。后来她才知道,地震时,爸爸被压在了倒塌的房子下,救出来已经是7天后了,在成都抢救过来后,辗转送到大连的医院,黄译民赶到大连,才见到死里逃生的爸爸。

新北川的婚礼是爸爸妈妈的心愿,这里对于黄译民来说是陌生的,她在老北川长大,震后第二年,她就远赴日本留学,一待就是9年,因为婚礼返家,当车子路过老北川县城时,黄译民忍不住落下了眼泪。那个她长大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每次都忍不住哭。”

父母带着刚刚完婚的小俩口去老北川祭奠亲人,黄译民用日语给丈夫讲述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山野紧蹙眉头,神色凝重。

这个月下旬,他们还将在日本熊本县再举办一场婚礼,以后,黄译民都将留在那儿。只是,在那个地震多发的熊本县,黄译民总是会想起老北川。

- 05 -

“我不站起来,这个家就垮了。”

刘小蓉48岁 绵竹市金花镇 农家乐老板娘

四川省绵竹市金花镇玄郎村村口,在这家400多平米的“农家乐”里,每天清晨都能见到刘小蓉忙碌的身影。早早起床打扫卫生、接待客人,“农家乐”提供餐饮、住宿、娱乐等服务,热情周到的服务吸引了许多游客。

乐观开朗的刘小蓉是“5·12”地震的亲历者。2008年,她和丈夫准备经营一家“农家乐”,花了4个月时间欢欢喜喜装修完。

然而,地震将一切又都清了个干净。“什么都没了。老公不在了,家不在了,东西都没了……”刘小蓉整日以泪洗面,“我一个家庭妇女,只会哭。”

丈夫的很多同学、老乡安慰她,劝她站起来,毕竟还有个读高二的儿子。

“别人的帮助是有限度的,我不站起来,这个家就垮了。”刘小蓉开始学车,3个月就考下了驾照,她成了一名面包车司机。

早上6点出门,晚上10点回家,第一天跑车赚了58元,从那天起刘小蓉彻底放轻松了。“生活还要继续,我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现在一个人做三个人的事,但刘小蓉觉得生活有盼头。

2010年,刘小蓉的“农家乐”又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就在村口第一家。儿子交了女朋友,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创业,每周五都会回来看她,经常给她买化妆品和各种水果,经历了生死的儿子更能理解母亲的不易。

好好把农家乐做好,自己和儿子、街坊邻居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这是刘小蓉的“小愿望”。

- 06 -

“我们从来不聊以前的人和事。”

张之温36岁 德阳什邡市 七一中学高一班主任

和十年前一样,张之温每天早上7点30分到校,11点多午休,晚上10点30分回家。不同的是,十年前,张之温在洛水中学教化学。而今,那片熟悉的地方已改建成了医院,张之温调动到七一中学。

地震后最初的几年,他脑海里常浮现出相同的画面。从损毁的教师宿舍爬出来的他,看到教学楼倒塌严重,赶回去聚集起班里的学生,但怎么数都少了4个……那4个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总是提前回到教室温习,5·12那天也不例外。

十年间,他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他不愿聊起以前的人和事。带过的所有学生里,那一届的同学感情最好。逢年过节一定要聚一聚,大家一起聊现在和未来,唯独对过去闭口不谈。

如今的七一中学,是震后依靠特殊党费在原来洛水中学、云溪中学、雍城中学的基础上,重新组建而成。新的教学楼全都严格按照抗9级地震的标准修建。

如今已为人父的张之温看起来温和又坚定,他微笑着聊完了所有的故事,只是在提到过去的人事时,会闪烁着,看向别处。他说他只希望学生都能考上好大学。“要懂得感恩,不懂得感恩的人,将来他的事业处事不会有很大的成就。活下来的人需要过得更好,更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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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个短头发的志愿者姐姐……”

王文琪17岁 德阳什邡市 七一中学高三学生

在什邡七一中学教室的黑板报上,学生们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和不同字体描绘着“感恩”和“奋进”四个大字。王文琪也记住了这个词。

这个瘦瘦小小的高三的女生,带着几分腼腆。2008年她上小学二年级,对于她来说,灾害袭来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房间突然摇晃了起来,老师几乎是一边嘶吼着“地震了”,一边组织大家往外跑,年幼的王文琪“被当时的场景吓呆了”。她很害怕,但也仅限于害怕,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家人接回家后,她意识到因为这“可怕的事”,爷爷的双腿残疾了,家里的房子也没了。街坊邻里搭起了“小帐篷",还拿出衣服让小孩子御寒。那时候不懂环境的艰苦,只觉得有小朋友们一起玩“很开心”。还有一位短头发的志愿者姐姐,陪大家做游戏、画画,王文琪至今记得她白皙的皮肤和小小的个子。

志愿者姐姐一个月后去教其他班级的同学,王文琪还和她写过信,王文琪给她画萌萌的卡通形象,她鼓励王文琪不要怕,要学会克服困难。

在后来的日子里,志愿者姐姐成了她的倾听者,陪伴她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童年。

如今,王文琪即将参加高考,她希望可以留在成都。那场灾难最终带给她的是“要记住帮助过自己的人,学会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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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王寒东27岁 汶川县 水磨镇 手工茶制作人

5·12那天,在一户农家乐里,17岁的王寒东正在喝酒,桌上的杯盏晃得厉害。伴随着门梁撕裂的声音,王寒东迅速窜到屋外,这才知道地震了。地震给汶川的工业重镇——水磨镇带来巨大经济损失,保住了性命的王寒东,没保住自己的工作。震后,水磨镇工厂集体外迁,他原本工作的采石场也转移出去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失去工作并没有那么可怕。

“失业”后的王寒东没有向很多人一样选择出去打工,而是重拾自己的炒茶技术,和村民一起经营起了“茶”生意,如今成了手工茶制作人。

拨开天空的层云,阳光缓缓洒在小镇。水磨镇的3个村几乎家家种茶,2000多亩茶田一望无际。

当地请来了县上的专业人员教授种茶、炒茶技术,王寒东“三炒三揉”样样行,两斤生叶可产二两干茶叶,两小时左右就可出一锅成品茶。通过成熟技术和专业设备,王寒东从事炒茶一个月可收入5000元。

2010年11月6日,水磨镇被正式授予国家4A级旅游区,这个曾经满目疮痍的小镇被打造成了独具羌族特色的旅游小镇。昔日尘土飞扬的川蜀小镇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带给村民希望的茶田。

“谁能说剩下的的一定只有伤痛呢?”王寒东总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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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都还要回到柴米油盐。”

邓清蓉48岁 映秀镇 烧烤店老板

在新开的烧烤店里,邓青蓉熟练地准备着晚上的牛肉串。一盆新切的牛肉裹了厚厚一层辣椒面,一根竹签串两篇,片大而厚实。邓青蓉说,“做生意,尤其是吃的,要实在,能吃饱。”今年6月份刚开的店面,是租的同村的店面,邓青蓉自家的房屋靠着河,人流量小,为了招揽顾客,她咬咬牙,将店面开在了前街。

周末和假期的时候,游客来得多,生意也会好很多,平时光靠镇上的人消费,就会影响生意,儿子今年上在四川传媒学院上大一,一年学费就要两万多,家里还有一位老人需要供养,出去房租、一年的电费,邓青蓉感叹生后不易。地震前,镇上工业发达,消费人群多,地震让映秀镇失去了超出二分之一的人口,“现在固定人口不如以前了,所以得靠游客。”

地震后,邓青蓉遇到了现任丈夫。两个在地震中失去爱人的人,组成了新的家庭。“反正还是珍惜眼下吧。”在邓清蓉看来,现在的生活跟震前一样,只不过店铺的位置换了,店里帮忙的人换了,来吃东西的人从之前电厂的员工变成了全国各地而来的游客。“最终都是要回到柴米油盐里来的。”十年过后,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说,算是真正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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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就想带几颗红豆走。”

叶代华52岁 什邡市师古镇红豆村 农民

“当时大家觉得这里不安全,想着搬走算了,我就说,那我们去捡几个红豆带走吧。”对于土生土长的红豆村村民叶代华来说,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就算是离开,也要带走几颗千年红豆树的果子。

2008年5月12日,叶代华发现,大白天老鼠却满屋跑,她意识到可能要地震,刚跑出家门,院墙就“轰”地砸在了她的跟前。惊魂未定的她跑到村口,看见满村的房屋都在剧烈的震动中被撕开巨大的口子,有的已经完全垮塌。幸运的是,不少村民在地里务农,人员伤亡不大。村子中心,生长了1200多年的红豆树也丝毫未损。但是叶代华一家,仍旧对那场突如其来的颠簸感到后怕,房子是不能住人了,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或许不太安全,村里很多人商量着搬走。

离开故土,说起来容易,迈开步子却太难。等救援部队抵达组织村民开展救援、重建,乡亲们就再也没说过“离开”的话。后来,在北京市对口援建下,红豆村按照“现代川西民居”风格进行统一规划,叶代华的新家是一栋两层小楼,白墙灰瓦,“比老房子漂亮不少”。

依托那颗千年红豆树,村里开始谋划特色婚庆旅游,叶代华在古树下搭了一间小卖部,售卖红豆果子做成的各种首饰。她仍然害怕地震的到来,“现在还记得院墙砸下来的时候,我吓得一动不动。”但是不管再发生什么,她都愿意留下,看着红豆树一年一年开花结果。

在采访中,我们还遇到了一位在地震中失去独生女的妈妈,震后,每年“5·12”,她都会去女儿遇难的学校待上一整天,与废墟相顾无言。我们听旁人讲起她的故事,选择不去打扰。那场灾难,就像身体被撕裂的一道猩红伤口,经历了一场外科手术后,剩下的,就是漫长岁月的自我愈合。直到有一天,时间平复所有的伤口,余生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