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即将走过10年。

故地重游,马元江在陆军军医大学(原第三军医大学)新桥医院主病房大楼19楼病房的窗前站了很久,寻找着曾经的轮廓。窗外的风景和10年前差异太大,但每一处不同,他都能准确描绘出来:“这栋高楼以前没有,外面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宽,医院也扩建了。”

当年的风景变了,当年的人却依旧。10年前为马元江做手术的骨科主任周跃,一见面就认出了马元江,却又不太敢认。

“你这是逆生长了吗?怎么看着像20多岁的小伙子!”周跃说,当年病床上的马元江,和面前这个头发乌黑、红光满面的男子完全是两个人。

马元江是当年汶川地震中最后的幸存者,在瓦砾中顽强坚持了178小时22分钟,当时被人称作“179小时先生”。

再见面,救命恩人没敢认他

昨日上午,新桥医院主病房大楼19楼。马元江躺在病床上,右手拿着一本《悖论》,左臂贴着耳朵,肘关节以下的义肢枕在脑后。2008年汶川地震,马元江被倒塌的房屋固定成了这个姿势,近179个小时,如今却成了他最习惯也最舒服的状态。马元江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马元江带着假肢,棕色的外皮,说不出是什么材料,看起来和真手高度相似,只是摸起来没有温度,里边的骨架硬邦邦的。

“没装电池,没法动弹,装了电池能做四种动作。”马元江的妻子陈颖说,这只义肢是2008年新桥医院的专家为他安装的。马元江花了两个多月时间来调节适应,义肢可以做出内翻、外翻、弯曲和伸直四种动作,“勉强能握住方向盘和开车门”。

下个月,会有专家来为马元江换上新义肢,造价要20多万,功能自然更多,可以做出20多个动作,甚至可以打字。“是香港华裔骨科协会免费给的。”两口子欣喜异常,像是中了大奖。

腰间盘的手术一会儿就要开始,马元江站起身来,原地跳了两下,活动活动身子骨,精神得像个年轻人。

这次住院是马元江在新桥医院的第8次大手术,前7次是在10年前。10年前,马元江被救出后,在新桥医院抢救,医治了整整203天,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36次,坏掉的手臂被截去,安上全新的假肢,腐烂的头皮被割去,新的头皮一点点长出,连大腿上曾经杯口粗细的一个洞,也完全愈合了。

那幅惨样让当年的主刀大夫周跃印象深刻,以致于再次相见时,差点没敢认。马元江冲上去,给了救命恩人一个拥抱。

说不上是缘分还是巧合,这次手术,依旧是周跃主任主刀,这让马元江显得很兴奋,右手拉着周跃,念叨着当年的事。妻子陈颖拽了丈夫一把,一脸嗔怪。

意识到自己失态,马元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右手反复搓着浓密的头发。这个举动同样是这10年养成的习惯。

当年,马元江的一小半头皮坏死被切掉,需要重新植皮。马元江以为从此要告别一头秀发,没曾想后来恢复得好,头发依旧浓密,此后时不时就要搓两下。

手术后,他爱上锻炼

马元江是羌族人,1976年出生于北川。1996年从成都水力发电学校毕业,分配到映秀湾水力发电总厂工作。妻子陈颖是长寿人,和马元江同岁,是他的同事。他们还有个14岁的女儿。

10年前,马元江离开医院,身体恢复后开始参加各种体育锻炼,跑步、健身、各种球类运动几乎填满了所有的业余时间,“我还参加了马拉松,去年跑了半马,今年要去跑全马。”

“这里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自然要格外珍惜,活得更灿烂。”临做手术前,马元江在门口跳了几下,活动全身筋骨,像是要入场跑马拉松的选手。

汶川地震发生7个月后,马元江回到了工作岗位,继续在发电厂上班,职务变成安全监察质量部(保卫部)主任。再后来,他在都江堰有了新家,告别了电厂的集体宿舍。

他戒了烟,开始进行各种体育运动,甚至迷上跑马拉松。如今,他体重120斤,比地震前150斤轻了不少,身上的肌肉却更加结实。

偶尔,马元江也会看看书,写写文章,或者安静地坐在一边思考。也许是回忆,也许是悼念,也许是憧憬,他说都有。

马元江感激当年将他从灾难中救出的人们,想把这份人情还给社会,于是做了一名志愿者,积极参加公益活动,比如献血和扶老助残。“之前去献血,被发现做过手术(手术后一段时间内禁止献血),结果愣是不让献。”芦山地震时,马元江吸取教训,直接带着女儿去灾区捐款。

10年来,马元江经常和当时同被废墟掩埋的五名同事聚会,每逢聚会,大家都尽量避免谈起伤心事,可无论怎么避免,最后仍旧要流泪,回忆起遇难的同事们,很难不感伤。

写“万言书”,祖国我爱你

经历大劫,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是我活下来了!”马元江说,假肢给生活、工作带来一定影响,但他不在意。“生死威胁都挺过来了,这些小困难不算什么。”经过大生大死,他悟出了很多,名利并不重要,只要活着就好,还要懂得感恩。

马元江的微信名字叫“心中日月”。他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标题叫“我爱我的祖国”,整整写了18页,将近17000字。文章写了将近一个星期,是马元江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文章讲述了他在地震中的经历和劫后重生的感悟,文章最后一段写着:“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祖国,我爱你!”

对马元江来说,这句话是他掏心窝子的话。“自始至终,我都相信祖国会救我,事实证明如此。”马元江喃喃念叨着自己的“万言书”,一遍又一遍。

■对话

“比起10年前,我更加珍惜每一天每一秒”

重庆晨报:你的生活因为地震有哪些改变?

马元江:改变有你能看得见的(举起了假肢,笑),也有你看不见的(指了指自己)。看得见的,脸上还留着红色的疤痕,开的车要经过改装,工作时没以前方便,抱女儿更费劲……看不见的是我的生活态度,比起10年前,我更加珍惜每一天每一秒。

重庆晨报:失去了左手,有没有感到绝望?

马元江:失去了左手,但命保住了,这是我最大的幸运,相比那些离去的人,我没有资格绝望。

重庆晨报:地震有没有给你留下阴影?

马元江:阴影肯定是有的,回忆起那些在地震中离去的人,不难过是假的。但感伤要分时间段,被埋着的179个小时,那是我最感伤的时候,但自从被救出来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只有感激和庆幸。感谢国家第一时间的救援,感谢救援人员将我从那个恐怖的地方拉出来,感谢医院让我重生,感谢所有关注、关心和帮助我的人。

重庆晨报:这10年时光,你是怎么度过的?

马元江:经历过灾难而活下来的人,只会更加珍惜每一天的生活,我也一样。这10年里,在工作中,我更加努力认真,竭尽全力做好每一项任务;在生活中,我更加珍惜和家人的每分每秒,也更注重身体健康,每天都要进行体育锻炼,甚至把烟都戒了。

■追忆

最后的获救者

在网上搜索“179个小时”关键词,能看到大量关于马元江的报道。有的标题写着“最长获救记录”,有的说是“生命之花”,也有的写着“奇迹”,但无一例外,后边都跟着一句话,“最后的幸存者”。

幻觉与真实交替

多年后,马元江时常回忆起这段黑暗的经历:房子垮下来的瞬间,马元江本能地双手抱头顺势倒了下去,双手护住头,身体右侧卧在碎石上,随之而来的垮塌将他紧紧固定在狭小的夹缝中。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个姿势成了他的习惯——双手护着头部、右脚卷曲、头稍朝下、双脚微向上,向右侧卧。

埋在不远处的还有同事虞锦华。在废墟中,马元江和虞大姐商量,轮班休息,四周一旦没有声音,两个人就要相互提醒,防止“睡过去”。没有了时间概念,马元江开始出现幻觉: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脱离了废墟,来到了大马路上。马路边各式各样的水果摊排列着,清爽可口的西瓜,切成整齐的小块,他跑过去一手拿起一块,吃得满脸都是西瓜籽……没等他抹脸,虞大姐的声音传来,马元江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沮丧和绝望仍旧没有离开。

随后,陆续有人被救出去,废墟也逐渐被打开,有光亮射进来,这也给了马元江些许安慰。不知道过了多久,虞大姐获救了。被救前,她跟马元江说,“坚持住,我上去告诉救援队你的位置。”马元江应答一句,又是昏昏沉沉的幻觉与真实交替。

直到被救出来,马元江仍旧觉得虚虚实实,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终于逃离了废墟,活了下来。

差点被救援队放弃

马元江被救出前,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差点就影响到马元江。原来,虞大姐被救出去后,被救援人员发现了炭疽。抗震救灾指挥部考虑停止对马元江的施救,准备将映秀镇划为疫区。后来,经过新桥医院救援队核实,这是一次误报。

当时参与救援的护士长罗春梅回忆,为了救出马元江,她和几位同事差点和救援队发了火,最终成功说服了对方继续进行救援。08年5月20日凌晨零时50分,已经在废墟下被困近179个小时的马元江被成功救出。从废墟中被抬出来时,马元江精神状态还好,也很乐观。“在下面我睡得很香!”在被送往新桥医院医疗点途中,马元江甚至和接应的医生开起了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