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国夫妇。其妻子患精神疾病已有八年,一直靠药物维持。新京报记者 赵蕾 摄
平日出门,他戴着一顶姜黄色棒球帽,为了“有安全感”。
年前,他想把老年机换成智能手机,拜托工友带他去商场买。身处拥挤的人潮中,他紧张得冒汗,头也不敢抬,买完手机,他压低帽檐,拉着工友快速离开。
周在春直言自己已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他埋怨在看守所受了刺激,又在监狱蹲了太久,记忆力严重退化,一想事情就头疼,更多时候,他习惯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
周在化评价他“手机用到现在,还是只会打电话,可能真有点傻了”。
相比之下,周在化是适应比较快的。5个人聚在一起,周在化经常给他人解释一些新的生活方式。他手把手教其他人使用微信,如何添加好友,在朋友圈怎么转发文章。
被冤案扯进另一个黑洞,再回到现实社会,5人感慨人情世故变了规则,仿佛换了人间。
谈及未来,孤身一人的周在春最避讳这个话题。他沉吟半晌,说还没想好,过了几秒,反问众人一句,“要不我回去种地?”
沉默的母亲与寡言的孩子
周飞龙今年27岁,与父亲周继坤失去自由的年纪相仿。
小学三年级时,周飞龙已经从村民怪异的目光中读懂自己的另类身份。为了避开人群,每天上学,他偷偷向南沿着农田绕路两公里去村西的学校。
他说那个时候的自己自卑,孤僻,不与同村的孩子一起玩耍,是“像个傻子一样”的存在。
刻意避免与同龄人产生冲突的结果并未奏效。在大李初中读初一时,周飞龙与同桌男生发生口角,就被对方一句“你爸是杀人犯,你也不是什么好人”的话语而深深打击。
令他难过的不止在学校的遭遇,还有家里的氛围。
这些年来,母亲从来不笑,眉头中间皱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她也不与人交往,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面条,他只能听到钟摆的声音,在寂静中颇为刺耳。
孤单的日子怎么也数不完。每周母亲要去县城为父亲伸冤。早晨母亲出门赶车,有时他被吵醒,抱着母亲大腿不放,哭着喊着不让走,却依旧被母亲哭着拽开。
他15岁辍学外出打工,每天早晨7点40上班,夜里1点下班。检验零件的关口,他困到失去意识,3次被一块镀有940个细小针孔的金属板扎破手背。
累到虚脱,他常想家。家人间那份疏离感却将他束缚在原地。他把每个月挣的600元悉数寄回,以弥补心里的内疚。
4月初,周飞龙特意请了事假回家陪父母,他看见周继坤时常将孙女揽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抱,心底涌出一阵暖流。
“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忽然想长久地陪在父母身边,再也不躲在外面了。”
与周飞龙有相似经历的还有周正国的儿子周鹏。
周鹏的姐姐周萍在周正国刑满出狱的前一年在家喝农药自杀。那年他14岁,姐姐15岁。
周正国夫妇婚后几年未生育,妻子领养了周萍,不到一年周鹏出生,两人欢天喜地,说女儿是家里的福星。
周正国被判刑后,父亲成为家里讳莫如深的话题,周鹏姐弟都将心事藏在心里。唯有一次,周鹏无意中撞见姐姐偷看父亲在狱中写给母亲的信,偷偷抹着眼泪。
姐姐离世导致母亲的精神状态更加起伏不定,多位村民提到,几年前,曾看到周正国妻子脱掉外衣,拿着脸盆和铁锹跑到村里一座石桥上,她“砰砰砰”敲响脸盆,嘴里大声嘟囔着什么,像在骂人。
“支离破碎”,周鹏形容自己的家庭。噩运背后隐形的持续性伤害让他备受煎熬,他只想离家越远越好。
周正国出狱后,带妻子看病,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近7年,为了给妻子支付每年6000元的医药费,周正国辗转廊坊、上海、昆山、温州等地做建筑工。有次在两层高的楼上刷墙,没站稳摔了手臂,如今再也不能扛重物。
长期压抑感情让周鹏变得不善言辞。出门在外,每当他想向父亲表达关心时,话却堵在嗓子里,吐不出咽不下。
他也多次想在过年时给父母买礼物,可转化为实际的过程让他心里发毛,最后只好作罢。
26岁的周鹏羡慕周飞龙。前阵子,相亲的女孩家里提出要30万礼金,周正国拿不出,旁人又和姑娘家说起周鹏的身世,女方立刻拒绝了亲事。
“我不会怪父母,只是于我而言,努力活着本身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周鹏说。
蒙冤的结束,追责的开始
“涡阳五周案”改判已过去十天,但凡遇见人,周继坤不忘叨叨,这是蒙冤的结束,追责的开始。
面对赶来的一拨拨媒体,他屡次撩起裤腿,指着膝盖上五六块皮肉愈合后的白色疤痕。出狱后,他走路缓慢,无力下蹲,走上一段路便坐下来揉腿。
展示伤疤成为5个人极力证明自己被刑讯逼供的方式。
周家华年轻时从不沾酒,现在每天中午都少不了三两“牛栏山”白酒。“心里憋得慌,有气无处撒,不痛快。”他说。
曾任阜阳市中院刑一庭庭长的巫继成透露,他在担任涡阳五周杀人案一审审判长期间,亲眼看见一名被告人出示用纸包裹的带血指甲盖,还有证人下跪说自己被打,承受不住才作的伪证。
事后,巫继成在一审合议庭和审判委员会关于案件讨论的笔录上签字,他清楚记得,三名合议庭成员和七位审判委员均认定5个被告人无罪。
第二天早晨8点多,死者父亲周继鼎在巫继成办公桌前喝农药自杀。两个月后,省级领导批示案件的压力层层下传,案件走向随之逆转。
至此,周继坤父亲,时任牌坊镇政法委书记的周兴标等被告人家属走上漫漫上访路。
每周末,拿上几个馒头和一壶水,52岁的周兴标雷打不动地赶往安徽省高院和阜阳中院提交申诉状。
为了节省差旅费,他住在桥洞下,睡在公园的长凳上,火车候车室的坐椅上。向路边卖盒饭的小贩讨要剩饭菜。
“老爷子吃了很多苦。”周家华母亲多次和周兴标一起到北京和合肥替儿子伸冤,她理解周兴标的窘迫。
1999年,听到周继坤被宣判死刑,周兴标的精气神垮了,看到法院的人就下跪。
父子二人几乎过上了平行的生活。他们仿佛生活在两个监狱,一个是有形的,一个是无形的。
周继坤看不到家人的努力,他偶尔埋怨父亲和妻子,申诉有这么难吗?
2016年,周兴标身体每况愈下,他在最后一次探监时向儿子保证:“再等等,只要我活着,就会替你伸冤到底。”
10年前,周在化和周在春先后出狱,他们也走上为自己洗刷罪名的道路。“每家人的火车票摞起来都至少一米多高。”周在化说。
4月20日,周继坤等5人又聚在一起,商量对当年办案人员追责的事情。“我们不要国家赔偿,一分钱也不要,只要求依法惩戒当年的办案人员,这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也是必须要完成的目标。”周继坤说,当年在监狱里看到呼格吉勒图案平反的报道,随后相关部门启动追责程序,依法对呼格吉勒图错案负有责任的27人进行了追责,他兴奋得一夜没睡。
周继坤说,他们5人已经决定,过几天就到最高法请求启动追责程序。
4月22日下午,周继坤5人从村里赶往合肥,给21年坚持为他们提供法律援助的几位律师送锦旗。
车驶过乡间麦田边的岔路,周继坤忽然指向右侧窗外的一个坟头,轻声说,“那是我父亲。”
新京报记者 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