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射物质铱-192给宋学文带来了22年的病痛

家里的墙上随处可见黑色的轮子撞击痕迹,每年宋学文都会因为轮椅摔两次,一次上街,轮椅突然失去控制“锚车了”,不受控制的自己旋转,宋学文自己无法操控,只能闭着眼睛等待轮椅停下来。

宋学文很久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了,夜幕降临,残肢肿痛和幻肢痛开始出现。只要被疼醒,剩下的时间就只能一点一点熬着。残肢也对天气的变化异常敏感,变天之前开始疼痛,有时提前两三天就能感受到,他戏称自己比天气预报还要准。每一次疼痛,宋学文就全身一哆嗦,嗓子下意识地发出嘶吼,疼痛过后嗓子哑到说不出话。

一次,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宋学文再次被疼痛惊醒,他摇着轮椅来到屋外几米高的小阳台上,趴在栏杆上咬牙挺着,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想就这么跳下去算了。

还有精神上的折磨,宋学文害怕安静,安静和夜晚的疼痛一样会让他胡思乱想。对于22年前的遭遇宋学文不愿想起,但疼痛和安静都会提醒他当时发生的一切,重新把捡起来“钥匙链”之后的痛苦经历一遍。

他不愿跟妻子提起这些,妻子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几年前宋学文养了条狗,希望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动物身上。他给狗取名骁狼,骁狼懂事乖巧,常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但后来感染了狗瘟,很短的时间内就死了。离开前骁狼抬着头盯着宋学文,不肯挪开眼神。此后宋学文再没养过狗,只在客厅里养了几条鱼。

为了摆脱痛苦,也有不着边际的想法出现,比如“换个身体”。几年前,宋学文开始在新闻上关注换头手术,他有了期待,甚至想过成为实验的志愿者。

  如今宋学文和妻子经营着一家幼儿园

因妻儿“重生”

进了农历冬月,村里家家户户开始包冻饺子,做大扫除。宋学文家里被妻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妻子收拾房间的时候宋学文会搭话说些琐事,说话时宋学文的目光一直投向她。妻子愿意给宋学文讲儿子不在他跟前时又说了哪些有趣的话,做了哪些有趣的事,俩人说着就一起笑起来。

妻子杨光身材偏瘦,长相秀丽,说起话来声音清亮,语速微快。宋学文觉得,杨光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是个要强的女人。

十年前两人在宋学文的老家蛟河市爱林村开了一家幼儿园。幼儿园里的一切事务都是杨光亲力亲为,装修时缺工人,杨光就一个人给墙抹水泥,缺司机她就跑去学开车。杨光从不在宋学文面前抱怨生活不易,在宋学文面前,总是露出笑意。

认识杨光时,宋学文已经完成了截肢手术,生活只能依靠轮椅和家人。回想和妻子一起的这么多年,宋学文愧疚地笑笑,“我们没有谈恋爱的过程。”相识后,杨光就陪着宋学文在北京、吉林、武汉等地奔走,复查治疗、安装假肢、维权,宋学文认为重要的那些人生节点,杨光都在身旁。

二人的关系被质疑过,人们不愿相信健康漂亮的杨光会愿意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轮椅上的宋学文。他们不解释什么,只是过着自己的生活,直到被家属认可,被所有人祝福。

19岁时宋学文喜欢写作,文笔优美。没出事前,他经常给公司的广播站写宣传报道稿,他的稿子数次拿奖。他也爱唱歌,唱时下最流行的歌。宋学文上中学时大街小巷放的都是歌手郑智化的歌,他就也跟着唱,但那时候他还不能理解郑智化歌词里更深的含义。多年后,才悟出了那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歌词更深的意思。

在杨光的鼓励下,宋学文重新接触起了文字。他用手指仅剩的一节骨头一个字一个字敲出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和感受,2004年6月宋学文37万字的自传《生死链》付印出版。

刚在一起时,杨光会突然对宋学文说:“你瞅你像个废物,你看你像个怪物”,这样的话让宋学文既受伤又感到莫名其妙。杨光告诉宋学文,他不可能永远躲在家里,总要走上大街迎着所有陌生人诧异的目光。“从我嘴里说出来让你受伤害,从陌生人嘴里呢?”

2015年宋学文和杨光的儿子出生。此前二人从不敢想,医生也坦言宋学文的身体能够生育的希望并不大。到儿子出生,宋学文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还跑去问别人,“当爸爸啥感觉?”

儿子占据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想当一名军人,被问到原因时会认真地回答“保卫祖国,保护妈妈”,孩子懂得分享,跟人说谢谢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没办法带儿子奔跑玩耍,也无法给儿子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一直让宋学文感到愧疚。去年底,在朋友的建议下他开始和妻子做起了大米生意。

“我不想像摊烂泥一样。”即使不说改善物质条件,宋学文也想让儿子记住自己独立而勇敢生活的样子。

  在妻子的鼓励下,宋学文重新接触起了文字

展示痛苦更有价值

1月6日,宋学文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写道:“今天一早起来就有种特殊的感觉,却又说不清。”他扫了一眼日历,原来又到了遭遇辐射的那个日子,22年过去了。

最近,宋学文的记忆力和视力都开始减退,之前的记忆也从细节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模糊。那些聊过天的人,下次再见就很难想起对方的名字。现在他不太敢出门,周围都是亲戚邻里,他怕因为看不清或者记不住人,让自己和对方尴尬。

从出事到现在,宋学文也接受过朋友和许多陌生人的帮助。为了帮他筹集治疗费,朋友在网络上发起了筹款,钱款非常快就筹够了。但看到那串数字,他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也有类似经历的网友向他求助,宋学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说不说自己正经受的那些痛苦?还是只把自己的乐观与坚强展示出来。

一次一个朋友问宋学文,“你不都治好了么,怎么还复发?”宋学文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突然意识到一味展现积极的一面也许是一种误导。

晚上宋学文一个人在幼儿园值班,点上一根烟,坐在轮椅上在屋子里转圈。心里想着,该把自己受到的伤害展示出来了,让人们真正意识到核辐射的可怕。

应对核辐射的伤害,所有的医疗手段都在被动地“收拾残局”,哪里病变就截去哪里,这种损害没有医疗终结,会终生潜伏在受害者的身体里。宋学文被医生称为奇迹,“活到现在我已经赚到了”,宋学文会开始在朋友圈里分享关于核辐射伤害和治疗的相关知识,也会分享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趁我还能说,多说些真实的想法。”

最近有辐射受害者通过媒体报道联系上宋学文,宋学文给他发去了自己的照片,鼓励他积极接受治疗,勇敢面对,更好地适应之后的生活,随后他又给对方转了二百元钱。“看他跟我承受着一样的痛苦,我没法不伸把手。”

元旦刚过,回想2017年,宋学文笑称又成功熬过一年。接下来,他还有很多具体的计划,幼儿园的经营尚有负债需要解决;他还会继续寻找健康好吃的大米,踏实做好这门生意;并且打算在网络上开直播,讲述自己维权的历程以及同痛苦对抗的过程。

宋学文不再那么看重生命的长短,他想起在《生死链》序言里自己写下的那句话:“何为命运,没人能够说得清,即使你经历过。如果说死亡是服从了命运的摆布,那么活着就应该说是与命运抗争。”

本版文/本报记者 佟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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