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第三本《马嵬惊变》剧照,蔡正仁饰唐明皇。
每个人、每出戏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
蔡正仁与《长生殿》这部戏,就是半个多世纪的命运交织。从13岁时唱起,唱到今年76岁;从学戏唱起,唱到这几日在国家大剧院登台。对已近耄耋的蔡正仁而言,这么一出戏,烙在心尖儿上,一辈子演不完。唐明皇、《长生殿》,几乎贯穿了他的艺术生涯。
2007年,全本《长生殿》在兰心大戏院首演,吸引海内外大批戏迷赶往上海,成为昆曲史上的盛事。一天一本,连演4天,累计演出时长近12小时,首演一连演出5轮20场,轰动一时。10年后的2017年9月末,全本《长生殿》在诞生地上海演出,当唱到缠绵至极、生死相许的“密誓”一折时,“唐明皇”蔡正仁携“爱妃”张静娴双双下跪,两位年龄加起来有近150岁的国宝级艺术家双膝跪地的刹那,观众席里的我鼻子泛酸,泪差点就下来。
11月16日起全本《长生殿》在北京国家大剧院连演4天,再度呈现“殿堂级”的艺术表演,照例一票难求。出发去北京前,蔡正仁正赶上牙疼,非得看好才成。他是全本《长生殿》中最大的牌,五班三代,四晚连台,他是排在榜首的那一位。10年前,蔡正仁不过“坐六望七”,正是故事里风流帝王的年纪,他连演两晚唐明皇,下场仍是神采奕奕。年纪不饶人,这一次他只在第三本《马嵬惊变》中亮相。
演出前,他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一个人、一出戏、一辈子,这位国宝级的昆曲艺术家与《长生殿》,真是一出说不完的故事——
《长生殿》取材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和元代剧作家白朴的杂剧《梧桐雨》,由清代剧作家洪昇经10余年,三易其稿创作而成。全剧以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和安史之乱的双重线索,一口气写了50出。进入清中叶后,随着折子戏的兴起,《长生殿》全本近乎绝迹。多年来,《长生殿》常见于舞台的只有10出左右,欠缺原著众多重要情节的呈现。2007年,历时三年,上海昆剧团创排完成全本《长生殿》。全本《长生殿》在集成传统折子戏的基础上纳入洪昇原著43出,恢复、捏合从未传承或演出过的30余个折子,结束了当代昆曲全本《长生殿》绝迹舞台的历史。
记者:我还记得,全本《长生殿》10年前在上海首演时的盛况,当时戏曲并不景气,全本《长生殿》却是难得的一片叫好。
蔡正仁:全本《长生殿》分为第一本《钗盒情定》、第二本《霓裳羽衣》、第三本《马嵬惊变》、第四本《月宫重圆》,每一本相对独立,又互相衔接,但连演4晚,观众能否接受?10年前,导演、演员心里都没有底。万一观众不欢迎,就失败了。结果《长生殿》很成功,观众看了第一本,还要看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兰心大戏院5轮20场《长生殿》演出,吸引了1.6万观众,当时票房收入约70万元。现在看,70万元好像不怎么显眼。10年前,这个数字对于上昆来讲,实在是空前的,鼓舞非常大。
我心里面是甜酸苦辣五味杂陈,舆论一片叫好,我心里明白,我们排出来是不容易的。好多戏,我都没见过,4本里将近10出是我们小时候学过的,2/3是我们白手起家捏出来的。既有时代新气象,又以昆曲传统为主,一看就是昆曲,这本子才能算立住了。我们这次10年后复排全本《长生殿》,上海大剧院1700个座位,满满的,每场还要一两百加座。一个剧团10年前排的戏,10年后仍然那么受欢迎。过去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记者: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上昆最终把全本《长生殿》排了出来。
蔡正仁:全本《长生殿》是上海昆剧团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演出。中国300个左右的剧种,要论《牡丹亭》和《长生殿》,没有哪个剧种能超过昆曲这两个本子的。这是昆曲经典中的经典,经受了几百年的考验。
说到《牡丹亭》,全国8个昆曲院团,每个院团都能演一演,但《长生殿》就不见得了,差不多有一半的昆曲院团都演不起来,很简单,关键是唐明皇不容易找到。在其他剧种,比如京剧中,唐明皇的角色是由老生来扮演的,而《长生殿》中的唐明皇虽然也戴着髯口,但不是老生演,是大官生演。大官生是昆曲小生的分支,是介于小生与老生之间的行当,但归在小生行当。大官生要求演员具备宽亮的嗓音,善于真声假声结合。在表演上则要气度恢宏,功架持重大方。能不能演全本《长生殿》,就要看你团里面有几个能演唐明皇的。
记者:听说您学的第一出戏就是《长生殿》里的《定情》。
蔡正仁:《长生殿》对于我来说,缘分实在不浅。记得是1954年3月,华东戏曲研究院昆剧演员训练班一开学,老师们决定对所有学生全部开蒙一个戏:《长生殿·定情赐盒》,就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定情的那场戏。整出戏学了半年,那时我13岁,只是个从江苏吴江小镇来到上海的“小乡巴佬”,学唐明皇这样一个风流帝王,却连杨贵妃都不敢正视一眼,整个一出戏,我这个“皇帝”浑身上下不自在。
昆剧班学习原定计划学9年,实际7年半就毕业了,《长生殿》的学习也持续了7年半的时间,学了10多出戏,《定情赐盒》之外,还有《密誓》《惊变》《埋玉》《闻铃》《哭像》等单出,在全国独一无二,没有一个昆曲学校能学这么多戏,而我们都学了。
洪昇这个剧作家了不起,非常懂昆曲的音律,好曲子非常多,人们愿意传唱的曲子特别多。那时,学校比较重视学生的实习演出,差不多每星期总要演出一至二次,因为“大轴”戏很少,我学了《惊变》《埋玉》这样的重头戏,《惊变》《埋玉》就常常成了演出的“大轴”戏。后来,我又先后向俞振飞、沈传芷两位老师学了《长生殿》中的《闻铃》和《迎像哭像》两折戏。唐明皇这个角色,我就这么演了一辈子。我演了60多年的昆曲,能让我爱得死去活来、唱得肝肠寸断的,想想也只有这部《长生殿》。
记者:10年后全本《长生殿》再次复排、全国巡演,您最高兴的一点是什么?
蔡正仁:我最高兴的是,观众席不再是白茫茫一片,而是黑压压一片。在上海大剧院演出时,大家告诉我,蔡老师您肯定要高兴,我们4场演出爆满,尤其是您那第三本,连加座都已经没办法再加了。我看到舞台下80%都是年轻观众,铁铮铮的事实,真的很高兴。还有,我最最高兴的,是全本《长生殿》的成功,给我们昆曲推陈出新指明了方向,为我们昆曲今后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范本。
事实证明这条复排的路走得通,观众是热烈欢迎的。昆曲这个古老剧种,不但能生存下去,还有强大的生命力。复排、复演,最大的意义在这一点。我们现在有的昆曲团,花很大的代价去排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排巴黎圣母院的故事,为什么不去排昆曲的经典呢?《长生殿》《牡丹亭》《琵琶记》《桃花扇》,我们有那么多的经典,都是贴近我们中国人灵魂的经典,是我们自己民族的东西,这些都能经久不衰地排下去的。
昆曲在当代的复兴,是了不起的事情。你说昆曲死而复生也好,三落三起也好,它走过的道路非常清晰地告诉我们,国家安宁强盛,昆曲就有自己的好时光。如今昆曲的发展虽然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长生殿》的全本演出和10年后的复演,就充分说明了如今的政策是对头的,我们的文艺政策对头了,文艺繁荣也就水到渠成了。
记者:其实,无论是去年的“临川四梦”还是今年的全本《长生殿》,上昆五班三代同堂的齐整阵容,让观众每一次都能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除了有蔡正仁、张静娴这样的老艺术家宝刀不老,上昆还有三位“梅花奖”获得者黎安、吴双、沈昳丽,以及余彬、罗晨雪等中青年一代正步入鼎盛时期,“90后”青年昆曲人、刚摘得第二十七届“白玉兰奖”的卫立和蒋珂等则代表着未来的方向——上海昆剧团团长谷好好的一句话也许道出了“上昆之道”,那就是“如故宫修文物般,将我们的昆曲传统剧目一部一部‘修’出来,将最美昆曲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