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0万岁冰川的临终遗言

  观测人员在天山1号冰川

480万岁冰川的临终遗言

  天山1号冰川在1993年彻底分离为各自独立的东西两支。

480万岁冰川的临终遗言

  天山站楼道内的照片墙,第二排左数第三位是李忠勤。

480万岁冰川的临终遗言

  陈建安

李忠勤心里很清楚,自己那位沉默的老友快不行了。

它已经沉默了480万年。尽管最近这20年,李忠勤一直在努力把它的情况告知外界,但在这位中国科学院天山冰川观测试验站(以下简称“天山站”)站长看来,根据最新的“体检报告”,位于乌鲁木齐河源区的天山1号冰川,只剩下50年生命。

这相当于一位80岁的老人,进入不到8小时的死亡倒计时。

这位“老人”见证过火山喷发、洪水肆虐、核弹发射。它的躯体融化成水,顺着河流进入有8个区县、51个民族、355万人口的城市,滋润着乌鲁木齐市1.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近几十年来,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它融化速度加快。

根据天山站的预测,未来某天,这个庞然大物会在日光下彻底化为浑水。按照目前的速度来看,这一天越来越近了。

给冰川体检

天山1号冰川是中国观测时间最长、资料最为详尽的冰川,也是世界冰川监测服务处长期选定的参照冰川之一,它的面积、气候、位置等方面在全球范围内具有极强的代表性。在某种意义上,它的生与死,能预言全世界冰川的命运。

“我这个人只看眼前,不太考虑以后。” 27岁的陈建安说。他是天山站最年轻的职工,爱穿一身黑,嗜烟。站长李忠勤是他的“老板”,也是长辈。陈建安的父亲在天山站做了20多年后勤工作,开车、做饭,有时也负责观测。上小学之前,他就来过1号冰川。

在皑皑积雪之下,这是一座由固态降水积累、压实、结晶、冻结而形成的巨大冰体,即使表面积雪消融,它依然存在。

那时他5岁,冰川480万岁。在巨大而耀眼的白色背景中,两条冰河从三座尖锐的山峰间流泻而下。

“就是一个大冰块嘛!”小男孩儿眼睛被晃得睁不开,掉头就跑。

当时他并不知道,两年前的1993年,天山1号冰川原本相连的末端彻底分离,成为各自独立的东支和西支。他更不可能想到,十几年后,自己会将观测“冰块”作为自己赖以谋生的职业——和父亲一样。

这份工作近乎寂静。山上刚下了一场雪,一脚踩下去快要没到膝盖,陈建安和同伴穿着雨靴行走在雪地里,耳边只能听到呼呼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唯一一处从雪地中露出的冰面位于冰川西支末端,像一只匍匐巨兽的爪子。盛夏将至,覆盖在山体表面的积雪会消失,整座冰川将显露出来。

从山脚下仰头看上去,冰川显得更大了。陈建安塞上耳机,用激烈的电子摇滚乐抵挡着周围的静默。他中专肄业,“如果能找到工作,应该永远不会再来这里。”

“爬山的时候他们不听歌,好像就我一个人这样。”陈建安说。“他们”指的是中科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的研究员,以及李忠勤从高校招收的学生。从1959年建站至今,几乎每年夏天开始和结束的时候,“他们”都要对天山1号冰川进行两次系统“体检”——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顶端,测量这个“巨人”的体型、体温和身高。最近的一次,是2017年4月底。

李忠勤好几年没承担具体的观测任务了。他几乎走遍了全中国的冰川,但每次出发前依然期待。起初源自好奇,现在则是熟悉。4月底的这天,天气很好,他只穿一件单薄的卫衣坐在雪地上,头顶裸露着白发,眼睛盯着冰川看。在站上待了十几年,他正在跟冰川一起变老。1.54平方公里的冰川上投射着云层的阴影,55年前,它的面积是1.95平方公里。

在冰川的东西两支,近50根红白相间的“花杆”按照等高线均匀分布。海拔从低到高的编号依次为A~I排,一直延伸到冰川平坦的顶部。陈建安的工作就是跑遍花杆的每一个位置,用纸笔记下它露出雪面或冰面的长度,通过与往年的数据对比,研究人员会推算出冰川的积累量与消融量的差值,即“物质平衡值”,这个数值的正负能反映冰川在生长还是衰亡。

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陈建安不感兴趣。在冰川上,大家干一样的活儿。下了冰川,他与其他人身处两个世界。别人讨论科学话题时,他从不摘耳机。他的桌子上摆着鸡尾酒,烟灰缸里塞满烟头。

夏天的时候,他躺在冰川上侧过头,能清晰看见冰面上嵌着细小灰暗的颗粒。这些颗粒正在逐年增厚、变密,有的地方颜色已经和陆地一样深,甚至长出暗色的藻类。

“就像人在夏天穿了一件黑衣服。” 李忠勤说起自己打了无数次的比方,“这些冰尘颗粒在冰川上形成污化面,导致冰面反照率逐年下降,更多的光能和辐射被冰川吸收。”这是冰川加速消融的重要原因之一。冰川无力反抗这件“死亡黑衣”,只能穿着它,任由冰雪“肌肤”慢慢融化萎缩。

天山站的展室内有一张图表,它显示,30多年来,天山1号冰川的积累量远远小于消融量,一个大大的红色箭头,一路向下方指去。

死亡的讯号

陈建安的脚印已经围着冰川从右至左划了一个“n”形,包里的牛肉干和巧克力也快吃完了。这个季节冰川上还有厚厚的积雪,他走得累了,索性坐在雪上往下滑。

山脚下,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几个学生还在测量冰川末端位置。他们用白色喷漆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写下当天的日期,那是冰川末端位置的粗略标记。这样的岩石有十几块,从下往上年份越来越近,喷漆的颜色越来越新,岩石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这意味着,冰雪消融速度加快,每一道白漆都是冰川的“病危通知书”。

许多岩石早已随着冰川运动消失不见,或者被冰体摩擦得很锐利。陈建安曾用喷漆在一旁的岩石上涂鸦,后来却找不到了。

最近的测量显示,天山1号冰川在2016年4月~2017年4月的一年间,东、西支分别退缩了约7.2米和6.3米。“黑衣”与“白漆”,意味着这座冰川正在步入死亡。

观测人员回到站上时,太阳还没落山。在这里,黄昏不需要被珍惜,它会一直徘徊到将近22点。19点是晚饭时间,年轻人围坐一桌,“老人”李忠勤在圆桌旁举着酒杯说:“按照当前的速度,天山1号冰川在50年后将彻底消失。”

他没有抬头,眼皮向下垂着,瘦削的背微微驼着,“到时候你们要告诉我。”

冰川脚下,狭长的乌鲁木齐河源同样沉默。过一阵子,封冻的河源将会流动起来,那是冰川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天山站是它的必经之地。

几栋一两层高的小房镶嵌在高耸的褐色山峰里。日照强烈,清澈的河水在房子背后日夜击打着碎石,把它们磨得光滑无比。李忠勤已经在站里工作了20年。

“冰川50年后就消失了?”刘师傅一脸错愕,继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他藏在帽檐下的脸晒得黝黑,身后乌鲁木齐河水流湍急。

他是一家冰川水厂负责运水的司机,每天上午8点从乌鲁木齐出发,驾车沿216国道走2个小时的山路,抵达位于天山站旁边的取水点,从地下抽取38公里以外的冰川融水。车后圆滚滚的水箱空空地来,满满地回去。

十几年来,刘师傅早已熟悉这条蜿蜒曲折的山路。路上不断有大型货车经过,会车时通常需要擦着崖边。几乎每拐过一个大的弯道,一侧的谷底就会出现几台已经跌落成碎片的车。他从来不往下看。

那些货车多是为山间厂区拉货的,车的后斗满载着煤块和石灰石。与另外一条路相比,216国道能将乌鲁木齐到库尔勒的路程缩短130公里,而且沿途没有收费站。滚动的车轮会带起弥漫的黄色沙尘,一直延伸到冰川脚下的采矿点,形成一团巨大的烟雾,高大的吊臂在雾中日夜不停地摆动。

几乎每天早上,刘师傅都会碰到赶着羊下山的赛力克哈孜,大家都叫他“老三”。这个哈萨克族牧民住在天山站西侧的山上,乌鲁木齐河隔在中间。他家里的电线还是上世纪80年代通过天山站拉上去的。有时陈建安会从山下跑上来,缠着他要马骑。

老三50多岁,穿着米黄色的夹克,戴着鸭舌帽。多年以来,他不敢穿白色的衣服。因为不远处的水泥厂会冒出黑烟,在衣服上留下一道道印子。山上的云杉远看都是白的,树枝一抖就会落下一头一脸的尘土。他有时在山顶熬雪喝,壶底留下一滩渣滓。“有这么厚!”他伸出拇指和食指,中间隔了足有四五厘米。

在家里五个弟兄之中,他排行第三,是成年后唯一放牧的那个。其余的弟兄多是到了山下的乡镇,有的做了教师,有的做了公务员。只有他依然每天赶着上百头羊,“从这个山坡到那个山坡”。

刘师傅发现,这些年山坡上的草明显变矮了。“原来起码十几公分。”他低下头,脚下的草刚刚冒出地表,尚且盖不住裸露的岩土。

太阳一出山,远处矿厂的、路上的、山头的尘土就会混成一团巨大的烟瘴,缓慢地向冰川方向移动,再缓慢降落,为它穿上那件无法摆脱的“死亡黑衣”。

更遥远的死亡讯号,从上世纪80年代传来。天山站的副站长、中国科学院大学研究生导师王飞腾介绍,1960~1980年代中期,乌鲁木齐河源区的气温和降水尚处在正常波动的范围。自1986年以来,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加剧,气温和降水迅速同步增加,河源区进入历史上最为明显的暖湿阶段。据中国气象局统计,2016年中国夏季最高温度突破了历史最高值。从2014年起,全国高温天数逐年增加。

老三明显感觉到,“冬天越来越热”,再也穿不着皮裤和羊袄,山上的雪线也越来越高。

“气温升高,冰川上积雪变薄、结构变简单,各种粒雪的边界变模糊,造成消融区持续扩大。”李忠勤说。十几年来,他与这个老友见面超过百次,眼看着它变得黑瘦、矮小,像个垂暮的老人。

从上世纪60年代至今,1号冰川的面积已经缩减了约19%。它的“黑衣”越来越厚,冰面从透明变得浑浊。如今,李忠勤要走更远的路,才能到达冰川末端。冰面上积着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像是它生命倒计时的沙漏。

死亡讯号并非只传送到1号冰川,天山区域很多冰川也都穿上了“黑衣”。根据天山站的预测,最迟到21世纪末,该区域80%左右的冰川都会随着这位“老人”一同逝去。届时,夏季从空中俯瞰东西绵延2500千米的天山山脉,白色的枝蔓将会消失不见。

讯号也传送到了南北极,那是全球冰盖最厚的地方。英国的研究人员近期发表报告称,随着气温升高,南极半岛未来或许将成为一个绿色的岛屿。北极响起水流声,融化的雪水一直涌到了“全球种子库”的入口。这个种子库为世界末日而设,储存着全世界82.5万个植物品种,代表1.3万年的人类农业史。

“我不相信。”刘师傅重复了一遍,身后的水箱顶部开着口子,畅快地迎接着喷涌而出的冰川融水,“大自然的事哪是人能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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