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们都知道”
在那个隐秘的树洞里,何凝已经与30多个人互相关注,他们称彼此为“病友”。这些人像被外界的冷漠推搡着、逼迫着,却又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
在那里,何凝找到了在现实中久违的理解和宽容,她的悲伤、痛苦、焦灼一下子变得无比正常。“我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们都知道。”
大多时候,她们会跳过日常的寒暄,直接分享彼此最隐秘的伤口。除了病情,她们聊得最多的是家庭。
戴胜在树洞中留下的评论中,有很多都是针对父母的。“你为什么要说,差,差死了,差到底了。”“可是,我也有努力了,你的眼睛里为什么不是我是第一名。” “你为什么不夸夸我。”
生长在单亲家庭的戴胜从小跟父亲生活,与母亲联系很少。老师要求以母爱为主题作文,她写不出来,只能交白卷。班上的女同学头发会梳成各种花样,她永远只有马尾。母亲说她“太不爱卫生了”,她就天天洗澡,夏天每天三次,冬天每天一次。母亲说她胖得“不像自己”,她曾经五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只喝水,胃痛到哭出来也坚持不吃。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太丑了,太胖了”。
何凝说母亲一直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而且没有信任感。小时候生病,母亲的第一反应是:“你是不是装的?”患抑郁症后,她经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然后蹲在地上一直敲爸妈的房门,直到把他们吵醒,哭着说“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开心,只有我不开心”。
在她们的自我剖析中,家庭是患病最根本、最隐秘的伤口。
几十年来,国内外有许多相关研究结果支持了这一观点。2006年,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陈银娣等专家调查了94例抑郁症患者的家庭功能,结果发现与健康对照组相比,抑郁症患者的家庭亲密度和适应性存在显著的缺陷。
“家人可能首先要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自己很可能是当事人问题的制造者,”心理咨询师齐衡弈说,“但是,家人同样也意味着,他们其实是最重要最有效的‘药’。如果是家人能够彻底的认识到自己的偏差并加以改变,那对当事人的疗愈,是极其有效的。”
“但是现实中这基本不可能。”他顿了顿,“这相当于最狠最彻底的打脸,往往意味着要彻底颠覆作为家人数十年所秉持的最核心的价值观,这比割肉剔骨都痛苦。”
家人是最亲密的人,也正是因为距离感的丧失,他们带来的伤害会更加准确和深刻,会在无意中将已经患病的亲人拖向更黑暗的深渊。
很多时候,树洞中的病友在这条绳子的另一端。
何凝最先认识的是一个天津的病友,那是遥远他乡的另一个自己。情绪不好的时候,她们会互相安慰,彼此鼓励,一起定下需要共同完成的目标,“至少做过了这些再去死”。
这个树洞里的很多陌生人会因为彼此一句感同身受的话而互留微信、QQ,约定见面,慢慢从虚拟世界中的病友变成现实世界中的朋友,相互拉扯着跌跌撞撞往前走。他们是彼此在黑暗中的光亮。
“从绝大部分情况看,这种交流是正面的。”齐衡弈说,“如果是处于信息孤岛状态的患者,会产生许多误解,在治疗上走很多弯路。而这种网络集聚最大的正面影响就是让患者脱离信息孤岛状态,是一个很好的连接患者和社会的接口。”
回龙观医院精神科主治医师李献云认为,这种抑郁症患者在网络空间的聚集,很大程度上源于自己的痛苦在现实世界中不被倾听。“如果给他一个倾诉的机会,对患者的病情就会有极大的帮助。”在这个意义上,树洞承担了一部分“垃圾桶”的功能。
2016年11月的一个晚上,何凝突然收到了一条微博账号为“心理地图PsyMap”发来的私信:“我们在微博中看到了你的评论,你现在还好吗,情绪状态怎么样?”随后提供了北京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的电话,以及一个问卷调查的邀请链接。
问卷调查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世界您意想不到的角落,都有人在关心您的感受和健康”。她询问了几个病友,对方也表示收到了同样的信息。
信息的发送者就是中科院朱廷劭的研究团队。这个长久在远处注视着树洞的群体,发出了柔和的光芒。
“如果你让他去死,他有可能真的会死”
何凝不知道的是,那条短短不到200字的私信,是朱廷劭、李献云、程绮瑾几位专家反复修改了几个月的结果。他们组织访谈、设计问卷,不断地想要了解有自杀倾向的人群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内容。
最终,结合研究结果,他们决定私信的编写应该先以表达关怀为主,语言要人性化,并且要把求助信息放进去。他们希望帮助这些人,而且更希望帮助他们“自助”。
朱廷劭根据判断自杀意念的标准,包括一些负面文字等,利用计算机对这个树洞微博下近6个月的约7万条评论进行了初步筛选,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人工确认,最终确定了4222位具有自杀风险的微博用户,向他们发出了私信。其中就包括何凝。
“目前的心理危机干预还停留在‘被动等待’的情况,比如干预热线,必须等到对方打过去才能提供帮助,”朱廷劭说,“如果通过网络数据的分析,能够主动找到那些有自杀意念的人并提供帮助,这样时效性就会比较高。”据他介绍,自杀高危人群中有将近60%的人期待这种针对心理危机的自助服务。
在采访中,戴胜特别提醒到,“当一个抑郁症患者跟你讲一大堆透露着‘我想死’‘我不想再痛苦下去’之类的话,他在求救,请帮帮他。你的安慰可能不能使他改变想法或者好起来,但是如果你让他去死,那么他有可能真的会死”。
帮助的前提,是了解。而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这是无比奢侈的。
医生给江涵开了一种安眠药和两种抗抑郁药,但是在吃药的前两周,她只能感受到副作用,而没有任何药效。她干呕、手抖、浑身震颤、打哈欠。有一次在食堂跟室友吃饭,她的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住,夹着的菜掉了,筷子也掉了,最后她的眼泪掉下来。旁边的人看见了,这才意识到,她可能真的病了。
而她觉得,跟自己内心正在经历的痛苦比起来,这些副作用简直“不值一提”。而那种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理解”。
戴胜形容那种痛苦:“是将失恋的难过和苦涩再放大几十倍乃至百倍;是将不幸失去家人的巨大悲痛放大几倍;经历过战争的人听到枪声,思绪被带回在战争中最痛苦的时候。抑郁症患者发病时,就像被带回去体验了一次又一次。”
现在,何凝已经不再奢望这种理解,只希望周围的人“不要打扰,不要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好”。
她曾经看过一幅画,一个抑郁症患者躺在床上,有人说带他出去走走,而另一个人陪他一起躺下了。“抑郁症患者可能更需要的是后者。如果想要帮助我,或许可以先尝试理解我。”何凝说,“但是如果不是特别亲的人,不打扰就好了,没必要做到共情。这种东西有传染性的,像感冒一样。”
但他们在推开的同时,又极度渴求着这种“不可能”的理解。
有一次何凝走出地铁站,突然情绪崩溃开始大哭,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自己不想活下去了。对方一直安静地听着,说“没事,我在听,你哭吧”。后来也再没提起过她当时失控的状态和想自杀的念头,何凝突然觉得很感动,在内心深处,她并不希望自己被忽视,也并不情愿被公认为“可怕”和“严重”。
所以在看到那条附带问卷调查的私信,何凝立马点开并完成了填写。她希望这个小小的动作能够帮助这个不见天日的群体,多得到哪怕一点点理解。
最终,问卷调查的整体回复率是15%,有600多人填写了问卷。“这个参与率是比较积极的,一般在做这种用户调查和邀请时,参与率通常为1%~2%。”朱廷劭说。
结果显示,这个树洞中有不同程度自杀意念的用户高达97.6%,曾尝试过自杀的用户为51.8%,其中有194个用户的自杀尝试发生在最近一年内,72个用户曾经因为自杀而接受过医护人员的治疗。另外,在对100个高危账号进行人工检查时,发现2名疑似自杀身亡的用户。
许多人再也没有机会填写这份问卷了。总有人在这个树洞里留下“遗言”后突然消失。
春节前,戴胜关注的一个病友一直没有回复消息,甚至把她删除了好友。她急得要命,但也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地点击发送消息。在她认识的病友中,这样的永无回音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百度抑郁吧吧主齐衡弈承认,这种网络群体有时也会产生负面的影响。除了可能发生诈骗、约死等极端的负面事件,另一方面,有些人会因为投射而建立起互相依赖的友谊,“始于依赖支持,终于发作时的互相伤害”。
百度抑郁症吧最重要的吧规之一,就是严禁包含自杀、自残内容的帖子。
齐衡弈认为,长期磨出来的比较好的模式,是“抑郁症痊愈后的患者主导,专业人士为辅”。而长期存在的心理问题类社区,要好于临时集聚,也有进化和管理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