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历时13年的较量
2016年12月7日,天蒙蒙亮,临近记者所住宾馆的马路就开始热闹起来,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超市也陆续开门营业了。“现在好多了,政府打击这么严,宣传单也接到不少,谁还敢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家经营当地特色小吃的陈姓老板好不容易张开了口,“最疯狂的时候其实是2003、2004年……”
对于陈姓老板的说法,记者后来在多方面得到了印证。其中,2004年《瞭望周刊》曾有报道:安溪是我国手机短信诈骗的“大本营”,设在魁斗镇的移动电话通信基站曾经是“全亚洲最繁忙的基站”,在短信诈骗高峰期间,安溪境内一天发出的手机短信达上百万条之多。
这天早上,安溪县的几家政法单位负责人集聚一起,座谈交流。已在法院工作10多年的安溪县法院副院长陈泽龙列举了几条安溪诈骗的特点:数额小,10多年来涉案金额超过5万的案件不多;年龄小,很多是80后、90后,文化程度低,经济条件一般,看着旁边人“一天比一天阔气”易受刺激;很零散,犯罪团伙大多只有两三个人,极个别具有家庭纽带关系,没有整村犯罪的情况;专业化,手段在不断翻新,骗子会主动找上门,通过各种名义诈骗你……
针对犯罪多发高发,安溪县已经连续13年开展专项整治,早在2004年公安局就掀起了打击整治的高潮,当时是采取挨家挨户上门排查的方式。2007年进一步加大整治力度,发起猎狐行动,甚至在县委县政府的部署下,对不法分子采取拆房子的惩治方式……即便如此,违法犯罪依然在较量、在挣扎。据安溪县公安局局长杜双路介绍,一些人知道家里待不下去了,就把犯罪活动场所转移到山里,在基站附近搭建简易帐篷,导致发现难、抓捕难。公安机关为此有针对性加强技侦力度,让每个派出所能做到对辖区内基站心中有数、作案地点迅速定位。随着本地作案空间越来越小,一些人又开始跑到外地作案……
为进一步提升打击犯罪的能力和水平,安溪县反诈骗中心于2016年4月成立。受理处置室、通信防控室、重点人员管控室……记者看到,“合成作战打防并举”八个大字悬挂在中心门口的显著位置。“打击电信诈骗的一大难点是取证难,以前为了锁定一个犯罪团伙的资金流,可能需要满世界跑。现在协调多家银行入驻中心,坐在办公室就可以清查全国所有的账单了。”杜双路说。
采访中,记者还发现不少细节——陈鲜明的办公电脑以一个航拍无人机照片为背景。“为了打击山头诈骗,我们于2014年自主出资6万多块钱购置了一台,帮助派出所民警清山巡查山头窝点,这在当时是全县第一架。”
魁斗镇大岭村的村规民约明确规定:对参与电信诈骗的,除政法部门追究刑事责任外,责令写悔过书在全村张贴;责令其家属播放电影,并公开其违法行为;取消其在计生、上学、土地及森林的承包、户口迁移等方面的优惠;责令其参加学习班和公益活动。
一种扭曲的价值观在作祟
2013年,安溪县终于脱掉了已经戴了多年的“全省重点整治县”帽子,可这并不意味问题得以根治。徐玉玉案发生后,经公安机关侦查,6名犯罪嫌疑人中有3个安溪籍,只不过是在江西作案,“诈骗之乡”的帽子被社会舆论重新扣上了。对此,公安部再次作出部署要求,强调坚决拔掉一批地域性职业电信诈骗犯罪的“钉子”,坚决扭转重点地区输出犯罪危害全国的状况。
反映到安溪的贯彻落实上,新一轮的打击整治随即开启:县委书记、县长联名发出《致全县人民书》;开展“跨区打击百日会战”,只要涉及安溪籍人员参与电信诈骗的,都不计远近、不计成本,除恶务尽,都依法顶格惩治,并且严控监外刑罚;加强网格化管理,尤其是摸清外出人员的基本信息等。
即便如此,违法犯罪依然没有罢手。2016年12月8日上午,安溪县看守所,记者见到一位2016年10月才开始从事电信诈骗的90后犯罪嫌疑人范某某。“当时徐玉玉案已经发生,你看到网上新闻了吗?”“安溪到处是宣传标语,政府监管越来越严,你注意到了吗?”范某某一一默许。
“家人常年在外打工,根本没怎么管我。我初中上了一年,学习跟不上就没读了。后来我一直在外面闯荡,卖过茶叶、当过司机,一直没挣下钱。今年10月听人说这个来钱快,就试试了。”范某某说,“当时就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弄几天赚一笔钱。”
对于这种犯罪动机,用另一位犯罪嫌疑人吴某某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穷则思变”。“我一直在晋江县帮人看店,赚不了多少钱。今年过年听朋友说这个来钱快,让他给我传了一些资料,然后就跟着做了。”
“听人说”“来钱快”基本是很多年轻的犯罪嫌疑人沾染电信诈骗的说辞,这在安溪境内另一个电信诈骗“重灾区”——魁斗镇的采访中得到了一些呼应。“我们村里没有集体经济,都是靠种植农作物吃饭,这两年收成不太好。茶叶也因为市场竞争卖不上价了,有些农户一年赚不到一两万块钱。”魁斗镇大岭村村主任陈奋发说,“说白了,现在的年轻人没啥出路。他们吃不了苦,不愿干农活,出去赚钱又没啥本事,再加上法律意识比较淡薄,就很容易一个跟着一个学坏了,觉得有钱赚就行,根本没想着那是犯罪。”
记者还在安溪县看守所了解到,魁斗镇的一些村落曾以“算命村”著名,有不少卖狗皮膏药的、街边玩把戏的,他们就是靠利用人的心理赚钱。“对于这些,一些村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些人也将其当作一种职业,甚至以骗到钱为荣,骗不到钱为耻。”“前不久我去魁斗镇奇观村调研,那里竟然还有一个博物馆,里面有不少因诈骗等不当行为赚到钱的人物榜单。我当时就问,没感觉这是一种耻辱吗?据说那里的一些骗人把戏,从爷爷辈就开始了。”高向荣说。
陈鲜明也对年轻人“一切向钱看”表示担忧:“前些年长坑乡的六合彩盛行,很多人都抱着不劳而获的心理,希望借此一夜暴富,有些人还痴迷到每天烧香拜佛求中奖的程度。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人趁机利用大家的贪财心理,打着知晓中奖内幕的幌子招摇撞骗,这些人真的没信仰了。”
这些在高向荣看来,其实是一种扭曲的价值观在作祟,“我们的经济是发展起来了,可是社会文明没有跟上,很多人觉得能赚钱就了不起,哪怕是坑蒙拐骗。在他们眼里,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穷苦人。这也是近年来违法犯罪屡打不绝的一个根本原因。”
2016年12月7日下午,魁斗镇党委书记戴庆加的办公室,一个画在乡镇地图上的移动通信基站格外显眼。“只是建在我们这里而已。乡镇虽然设有电信的办事点,但都是归上级部门管,和乡镇联系并不紧密。在打击电信诈骗的过程中,有时需要上上下下做大量的协调工作。如果他们不作为、不支持,仅凭我们乡镇和基层派出所,怎么可能破得了案、根治问题。”
“徐玉玉考上大学了,她的家乡人并不一定都知道这条信息,却偏偏被我们几个安溪小伙子掌握并利用了,这是为什么?”杜双路表示,“很多电信诈骗的犯罪嫌疑人很精明,专门找政府监管的漏洞,可是这些漏洞偏偏就是没改。”